兩百零四章
頸項被呼吸噴灑, 炙熱又軟綿綿的, 使得那一塊的皮膚微微泛紅。
然而江陵心中卻並無多少纏綿之意,所有注意力都被梅疏遠那句話奪去。
找一個人?找誰?
他是記起了一切,還是有人在自己之前捷足先登?
江陵默了默,心中轉過幾個念頭。若是說梅疏遠想起了自己,那麼他就不會對自己說「找一個人」, 如果他沒想起,而是在自己之前有一個人來到了這里,先一步認識了他……
那也不可能!
江陵足夠了解梅疏遠, 也在他身上放入了所有的心思。
兩人見面這段時間里,盡管不停地說說笑笑, 可是江陵的目光, 江陵的心思不曾挪開過分毫。
所以他能看到梅疏遠目光中,偶爾透露出的那份空蕩, 讓他想要不顧一切的握緊……
「疏遠。」江陵舒了口氣,聲音極為的輕,也極為的慎重,「你要找誰?」
「……」
將他摟住的那個人抱的更緊了, 勒的江陵有點兒疼, 發絲上水珠子滴落, 在江陵衣襟上留下濕潤的痕跡。江陵沒在意, 再度詢問︰「你不說,我們怎麼去找?你放心……」
江陵沉默一會兒,目光透過梅疏遠幾縷長發, 瞟過厚重的黑雲和猩紅的血月,嘆息,承諾︰「你放心,不管你要找誰,我都幫你把人揪出來。」
身軀緊貼久了,對方的體溫便滲透自己身體,江陵覺得指尖都沾上了梅疏遠身上的寒涼時,听到了他的聲音。
「我不記得了。」
听到這五個字,江陵不由得有些遲疑。
梅疏遠聲線微顫,攜著幾分復雜,直白的撞入江陵耳中︰「我不記得了,很多東西我都不記得了,但是我知道一件事,我一定要找到一個人。」
「……」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的名字,他的年紀,他的樣貌,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可是我想見見他。」
「看一眼,又有什麼用了?」江陵的聲音輕飄飄的。
「有用。」梅疏遠偏了偏頭,微涼的唇瓣便蹭到了江陵的耳垂,「找到他,看他一眼,我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當什麼都不記得了,失去所有,唯一有印象的那人,便成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他之存在便全部系于一人。
江陵心尖顫了顫。
他非愚蠢之輩,自然听的出梅疏遠即使忘記,也要找的人是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直接承認的話,梅疏遠根本不會信,正是因為如此,才覺得胸口悶了口氣,憋的他難受死了。
手指不自覺攀上梅疏遠的衣袖,漸漸收攏,緊緊握住,仿佛要將那片衣袖扯破一般,最後又緩緩松開。嘆了口氣,江陵用夢游似得聲音道︰「我們坐下啦,慢慢說吧,先讓我清醒一下。」
「嗯嗯。」梅疏遠應了兩聲,聲音從鼻尖溢出。又點了點頭,像只小動作似得在江陵頸項蹭了蹭。
無望海洶涌莫測,海浪不斷拍打而來,起起伏伏,濺起無數蘊含怨氣的水珠子。
兩人坐在礁石邊上,面對著這洶涌的浪潮,衣袂時不時被打濕。
江陵心中也是起起伏伏的,始終無法安定下來,便用手背撐著下頜,望著不遠處的梅疏遠。
梅疏遠盤膝而坐,微微垂首,柔軟發絲遮住面容,神色隱于暗處,始終看不真切。
唇瓣張了張,江陵正要開口,便听到了梅疏遠的聲音︰「我起初不太信你,雖然你一口咬定了認識我,又說知道我名字,還看破我失憶之事,可是……相識便一定是重要之人嗎?不見得吧?」
「我覺得不耐煩,便想著「抹去」吧。」
梅疏遠微微抬手,五指修長而有力,根根分明,隨著手腕翻轉的動作,指尖仿佛凝著一束星光︰「我知道我有這個力量,我也很想這麼做。」
「……然後了?」江陵干澀著嗓子詢問。
「然後我覺得你真的很熟悉,便不想「抹去」了。」他歪著頭,想了想,回答,「大概是,這世界有一個人認識我,知道我的存在,挺好。」
「我認識你,還每天都在這無望海等你。」
「我……」梅疏遠手指微曲,似乎想說什麼,又頓住。
「怎麼了?」
梅疏遠抬頭,柔和的眉眼明明無甚神色,可是那雙碧色的眸子望著江陵時,仿佛整個世界都只有一人。他低聲道︰「無望海所覆蓋之地,發生什麼,我都能知道。」
江陵難得愣了愣。
「也就是說,你在干什麼,我都知道。」說到這里,梅疏遠不知道怎麼,覺得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釋,「我並非故意偷看。」
見江陵不答,梅疏遠又補充︰「今日之前,我還不能控制無望海。」
言罷,睫毛顫了顫。
江陵注意到了這個小細節,指尖有點兒養,特別想模模,實際上他也的確這麼干了。
直到梅疏遠驚訝的眨了眨眼,江陵覺得指月復有些癢,才回過神來,趕忙收回了手,回答梅疏遠先前的問題︰「我知道了,不會把你當偷窺狂的。」
隨後仰頭一笑,認真的表示︰「當然,你要看就隨便看,我知道這件事,還挺高興的。」
梅疏遠舒了口氣,江陵便在此時湊了過來,挽住了他的手臂,靠在了他肩膀上。
這個角度,梅疏遠看不清江陵的臉,卻听到了他溫柔的聲音︰「現在,你能跟我說說你的事嗎?比如說,那個你一定要找的人,以及……」江陵垂下眼簾,「你跟無望海的關系。」
「……」
「有什麼不能說的?」
「……這要我如何說?」梅疏遠聲音含了些無奈。
「你說,我听著。」江陵回答,「我听著听著,也許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
「你要是不知道怎麼說,又想跟我說,那就從頭說起,我有耐心,也喜歡听你說話。」
許久,梅疏遠唇角稍稍勾起,清碧色眸子泛起三春之色,一個字回答︰「……好。」
「我醒過來時,便在無望海深處,腦海里一片混沌,周圍都是水,應該很冷。」梅疏遠柔聲敘述。
江陵便似最好的听眾,不會多嘴,卻會在適當的時候提出疑問,好讓對方說下去,而非在唱獨角戲︰「為什麼是「應該」很冷?」
「我不怕冷,那個時候我的身體比海水還冷。」
江陵默了默。
「那天月亮也很圓,血紅又明亮,黑色的霧氣覆蓋在海面,為我重塑身軀,我不知道自己該干什麼,便抬頭看了月亮許久。」
「周圍很吵,非常的吵,也非常雜亂,我一開始听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大概說什麼的都有,後來覺得他們每個人都在說一個字︰殺。」
——是無望海的怨氣。
江陵在心中猜測。
盡管梅疏遠的語氣好像在苦惱自己同伴的嘮叨,透著幾分輕描淡寫,然而江陵卻清楚整個無望海怨氣有多麼龐大。
龐大到整個無望海根本無法誕生出生靈,令海岸數十里範圍內無生靈敢踏足,甚至連天仙都不敢在這里逗留多久,生怕自己染上怨氣,道心留痕。
而梅疏遠卻接受了無望海所有的怨念之氣……
「何其可怕」,江陵心中閃過這四個字,不是怕梅疏遠,而是因為無法體會到梅疏遠當時的感受。
「吵是吵了些,我卻零零散散想起了一些片段,一些根本無法連成一個畫面的片段。」
「血,紅色的花,死去的尸體以及活著的人,還有從他們嘴里吐出的話……還是「殺」字。」
血,是江陵、火麒麟、以及無數修士魔頭的血。
紅色的花,是九幽殺陣,血液被殺陣陣紋吞食,仿佛地獄開出的火蓮花。
死去的尸體,那是死在江陵、火麒麟手上的人,也許「尸體」兩個字還包括江陵自己。
活著的人,應該是江陵死去之後逃竄的修士。
「殺」,是為了殺了江臨川這個挑起天下動蕩的大魔頭。
江陵將梅疏遠的話,與當年的情況一一對應。
然後他听到了梅疏遠下一句話︰「這些其實不太重要,這些人是誰,要做什麼,我在其中扮演著什麼角色……都不重要。」
「但是,我知道一件事,當時我身邊有一個人,一個非常熟悉的人,他就在我身邊,身體非常冷,氣息非常虛無,血腥味卻非常重,手心都是血,特別黏糊,他對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梅疏遠重復這三個字,語氣格外的重,「這三個字非常可怕。」
「可怕?」
「因為我想起這三個字時,非常的害怕、恐懼……」身體甚至不由自主的顫抖。
「……」
「然後我踫到了一樣柔軟的東西。」
梅疏遠手指點了點自己唇瓣,又抬手在江陵下巴處留戀,沒有殺意,沒有曖昧,僅僅只是端詳︰「他大概踫了我一下。」
他補充︰「我想,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親我。」
「然後……」
「然後……就沒了。」
唯有無望海水中蘊含的怨念、痛苦、憤怒、痛恨、絕望……將他淹沒、窒息。
梅疏遠輕輕抬起江陵下巴,江陵便順勢仰頭,摟住了梅疏遠的頸項。
「我一定要找到他。」梅疏遠發誓似得說。
江陵閉上了眸子,眉頭緊皺,仿佛在忍耐什麼,睜開眼楮時,他堅定開口︰「也許,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梅疏遠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會找我,但是我不想讓你等待,所以在你找我之前,我便提前來了。」江陵苦笑,「我這麼說,你不信,是嗎?」
江陵勾起了梅疏遠一縷發絲,放在手中把玩,「我的小九,聰明靈慧,我的疏遠,胸有丘壑,還都跟我學了那破性子,多疑又執拗,你不可能沒有想過是我,這麼問了,便是不信了。可是我還是想跟你說。」
「不是不信。」
江陵心神一動,歪頭︰「那是?」
梅疏遠眸子中沉澱著刻苦的執著︰「他太重要了,太重要了。」
重要到勝過世間萬千。
「我絕對不能找錯人,唯有他,絕對不能錯。」
所以,不將整個天下翻轉一遍,他很難安心。
江陵听出了這份珍重,視線有些模糊︰「若是找不到了?」
「我就毀了所有。」
沉積無數歲月的血怨尚且不能讓他瘋狂,可是握不住那最後一點的柔軟,卻會讓一個人執迷到狠絕。
「如果,如果找到了呢?」
梅疏遠一愣,垂眸,眸底落了點點星光,隨後彎了彎唇角,泄漏一抹繁花似得淺笑。
他道︰「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