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三所離開後, 顧赤厚模了模這幾年留起來的胡子, 邁著大長腿轉頭去了太極殿。
太極殿內, 大嫂子不見蹤跡, 顧赤厚听自家夫人說,嫂子自從大哥娶了黃花嫂子後就不怎麼出來見人了,在院子里面擺了一個小佛堂,成天吃齋念佛,只見智茼一個人。
「嫂子, 我大哥呢?」顧赤厚走入皇極殿正院,就見一小男孩正騎在一個太監背上威風凜凜, 小男孩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因為還未入學, 所以成天只是在皇極殿里自行讀書學習,不過看這樣子, 也學習不到什麼東西。
男孩听見一雄渾聲音從門外傳來,外面的太監更是恭恭敬敬的跟著進來,小碎步跑到前頭,傳報說︰「二王爺到!」
正在看孩子玩樂的黃花見是二弟,連忙起來迎道︰「原來是赤厚, 來找山秋嗎?他正在里頭讀書呢, 你先進去,我去給你們準備茶水。」
皇極殿內一片蕭索,除了外間太監侍衛眾多,內里的伺候之人卻少之又少, 就連泡茶水等事情,竟是爺要一個皇子的貴妾來親自動手。
不過顧赤厚知道,這是大哥的意思,他搖了搖頭,說︰「不用麻煩了,我就是過來看看大哥,一會兒就走,不喝茶了。」
走前手掌還在小佷子的腦袋上抓了一把,說︰「你這小家伙,有真的馬不騎,騎個閹人算什麼?改天兒二叔送你一匹溫順的小馬。」
男孩不敢說話,剛才威風凜凜的樣子瞬間收了回去,猶如鵪鶉一樣,靦腆害羞得厲害,先是看了一眼母親,才說︰「謝謝二叔。」
顧赤厚哈哈笑著捏了捏男孩的臉蛋,而後一陣風兒似得過穿堂,去了內院,走到正中間的屋子里,順著一股子湯藥味兒找到了靠坐在榻上的瘦削男子。
「大哥。」顧赤厚低聲喊了一句,把門先關上,摘了自己頭上的羊絨帽子,大手竟是拽著帽子扇起風來,扇了兩下,笑道,「大哥,我剛從小七那兒吃了火鍋回來,你說,真是奇了怪了,咱們明里暗里來撮合老四和老三的關系好起來,他們卻越來越糟糕,小七這一去一回,倒是將他們又湊一塊兒吃上火鍋了。」
坐在榻上,皮膚蒼白的曙國大皇子顧世雍淡淡說道︰「我听說你們都去了。」
「听說是一回事兒,看見又是另一回事兒。」顧赤厚身材高大魁梧,坐在凳子上半拉都掉在外面,雙腿大大的岔開,雙手手肘撐在大腿上,繼續道,「對了,你知道小七和薄家那小子的關系麼?我原本還不曉得,今天吃火鍋的時候,就看出點兒什麼了,難怪薄家那小子那麼不受老四待見,手都要廢了,還上趕著求見見小七。」
顧山秋深邃的眼楮望過來,半晌,什麼都沒有說,依舊只是听。
「哦,還有,小七這回回來,怕是又要有什麼大動作,我瞧著他像是長大了不少,從前懂事的很,做什麼都先緊著老四他們,犧牲自己,現在倒像是學會了耍脾氣,對著老四臉蛋一崩,老四也狠不下心拒絕,我看這曙國的天,終究是要變了,即便冬季漫長起來,也像是有顆小太陽掛在天上,咱們以後,永遠也不會迷路,父皇他也如願了。」
「大哥,小七讓我推你出去看看,說你沒看過那些工廠,沒見過好多東西呢。」
「大哥,從前我總覺得父皇奇怪,覺得父皇挑小七這個人給你時間立起來,得害了小七,你也對不住他,現在卻覺得父皇怕是從一開始就算定會有這麼一天,父皇知道你瞻前顧後,左右為難,也知道小七心有溝壑,咱們啊……這七個兄弟,父皇每個都看的真真的。」
顧山秋緩緩道︰「父皇心思縝密,算無遺策。」
「父皇的頭疾最近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吃著神醫和老六研發出來的新藥,也減緩不了幾分,說是最遲還有五年時間,弟弟說句大不敬的話。」顧赤厚眼眶濕紅,「若有一天,父皇仙去了,小七登基,大局已定,大哥你是去封地還是留在京城呢?」
顧山秋搖頭︰「到那時候,就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了。總歸是我這個做大哥的不爭氣,對他不住,如琴與我也形同陌路,智茼更是與我生分,這些年,我越是要保住什麼,卻越留不住,想來是命中注定,以後……以後我不願擋小弟的路,他雖不會嫌我這個當大哥的礙手礙腳,我卻不能讓自己礙手礙腳,我願去封地鎮守一方,屆時赤厚你呢?」
顧赤厚憨厚的笑了笑,說︰「我能怎麼辦?小弟若是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這當二哥的,自然是七老八十了,也要抄起家伙來幫小弟打架的!」
「那到時候我便做你軍師罷。」
「大哥若肯做我軍師,那不得了!赤厚就是帶三個兵也能滅敵方百萬雄師了!」
「哈哈,我們兩個七老八十的,小弟要不要還另說呢。」顧山秋眼淚都笑出來。
「對了,大哥你倒是去不去看小七的那些廠子?雖說名義上,那都是老四在管,但說到底也都是小七腦瓜子厲害,還有老六,小七走那段時間,瘋了一樣研究那超大的孔明燈,說是熱氣球,倒真叫他飛起來了一會兒,但還沒飛出院子就摔了下來,把個小太監腦袋都摔破了!」
「還有還有……」
很久很久以前,跟著顧世雍在戰爭里模爬滾打的顧山秋多了個沒了爹娘的二弟,二弟年紀輕輕就長得又高又壯,滿臉憨厚,就差在腦門兒上戳兩個字——二傻。
這位二傻子成天傻樂,父親告訴顧山秋要多照顧二弟,二弟的父母那可都是為了他們犧牲的大英雄,也是父親的結拜兄弟,其實不必父親提這一嘴,顧山秋和二弟十分投緣,兩人年紀相仿,打仗的時候更是默契,這上過戰場的感情,一塊兒田野對月撒尿的感情,無論日後經歷了什麼,都不會變。
就像顧山秋一直很懂老四和老三他們與小七的感情一樣,這些做哥哥的,一個個,都太愛操心了些,小七又性子柔弱,難免一個說往東走好,一個說往西走好,就這麼要將小七扯個七零八碎。
按照父皇的思路,這兄弟之間的拉扯,怎麼著也要逼著小七做出選擇,這個選擇除了挑起大梁,沒有別的路子,但誰也沒有想到半路竟是殺出了一個陳咬金來!
這陳咬金還是他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就這麼輕易撬了皇室的牆角,如今即便是將人送了回來,也是不能再留在竟成了,去邊城搞他們的草原倒是可以的。
——這樣也應當是要如了薄相爺的意。
顧山秋坐在輪椅上,被老二推著第一次出房門的時候,小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黑發上,空氣都仿佛清新了不少,和室內著實很不一樣。
「啊!父王出來啦?!」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看見顧山秋坐著輪椅出來,笑得見牙不見眼。
黃花亦是捏著絹帕,愣了愣,走上前去,喚了聲‘王爺’。
顧山秋對黃花說︰「爺我跟二弟出去一趟,大概很晚才會回來。」
「好。」
「父王!我可以去嗎?」男孩從未出過宮門,他幾乎就是在皇極殿長大的,平日里哪兒都不能去,所以平日里分外羨慕已經開府的大哥智茼。
「……」顧山秋也想起智茼來,那孩子從未向他要過什麼,如今大了,更是有主見了,他管不了,也不能管沒資格管了,如果時間重來……不知道會不會不一樣,「好。」
之後的幾日,顧山秋有意無意的開始恢復鍛煉,同時也從不少人那里得知些許消息。
一是朝上關于商稅的問題爭論不斷;二是以屈家為首的不少世家大族上交了全部土地,並發布限制百姓過度伐木的法律;三是玻璃大棚制作成功,開始準備大規模投入生產,要到各地建造玻璃廠。
玻璃大棚這個東西,顧山秋見識過,不過是幾塊兒玻璃扣在一起,誰知道竟是當真比外界溫度高出不少來,原理用小七的話來說,叫做人造溫室,顧山秋深以為絕妙。
不過要推廣一個東西,不是那麼簡單的,有無用處,免費制作的話成本如何解決,若是下冰雹將玻璃大棚砸碎怎麼辦,這些都需要考慮,小七以後還有得忙呢。
日子漸漸如同最後一點兒春意,飛快消失在過去,期間發生了件大事,和親之事原本談了個妥當,結果公主說是屬意皇孫智茼,于是婚禮就在耶律斑單于的黑臉下圓滿完成。
成婚當天,顧山秋坐在高堂上接受跪拜,總覺得這位匈奴公主過于高了些,和智茼不相上下,智茼倒是不在意的樣子,全程笑臉相迎,仿佛覓得佳偶,夫復何求。
婚禮現場顧寶莛看見耶律斑的臉色就挑了挑眉,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敬酒的時候,耶律斑走近來,痛心疾首質問顧寶莛為什麼玩弄了他妹子又不給他妹子一個名分,卻不敢大聲聲張,大概是覺得為了妹妹得罪他不是個劃算的事情。
顧寶莛則笑著也小聲對耶律斑說︰「你以為你的妹妹是妹妹麼?單于再鬧下去,那可就是欺君之罪,是故意玩弄我們曙國的誠意,我這是為你好,我佷子也說了,願意接盤,你該謝謝我和我佷兒才是,不然,現在把事情鬧大,你們沒有一個人走得了。」
耶律斑當即反應過來,自己這妹子倘若當真是個男的,現在就不再是自己用來和親的工具,而是捏在曙國手里的把柄!是天大的笑話!一旦事情敗露,他可是要被所有部落首領嘲笑的!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威望就要毀于一旦!
難怪當天晚上就將人接走了,他還當是妹子多有本事,把曙國太子都給勾引了個魂不守舍!
耶律斑被擺了一道,還做了回蠢豬,連男女都分不清楚,可又覺得說不得是這個漂亮的太子懵自己的,一時間拿不準注意,只能吞了這個啞巴虧,不日便氣勢洶洶的回去,連煤礦地點也沒有得到,讓他找薄公子要。
誰都知道薄厭涼是鮮卑最後的王室血脈,和他們匈奴不對付,耶律斑這回當真是覺得自己小看了曙國太子,不再多做逗留,三日後便走了。
又過了半月,大雪那天,駐守京城城外十年之多的鮮卑三千猛騎留下妻女全部轉移,薄相爺在城頭與皇帝共同送走要去邊城駐守的薄厭涼,屆時鮮卑軍隊穿著與匈奴無異,只是頭上眉心部分都畫著一刀紅色豎朱砂,氣勢如虹。
騎在馬上的薄厭涼手腕上還綁著繃帶,但經過調理,大部分活動似乎已經無礙,所以倒像是裝飾一般,讓人覺著帥氣非凡。
一襲藏藍色袍子的薄公子名義上是駐守邊城,實際是被發配外加伺機而動,後續雖有曙國支援,然他若是打得下來那偌大的草原,回來便有可能,若是打不下,今生依舊大約無緣再踏上京城的土地。
無人知道此去究竟是什麼結果,或許一去不回……
吉時已到,城門大開,薄厭涼等了許久的人沒有來,他模了模無名指上的玉戒,無奈的笑了笑,長臂一揮,說道︰「啟程!」
大軍啟程。
大雪封路,從前薄厭涼厭惡雪天,雪天讓他想到死去的母親,可這些年來,大部分大年初一都會下雪,于是雪天成了小七生辰的代名詞,再後來,大雪那日他與顧小七成婚,雪天便又多了一份意義,每一片落在他身上的雪花,都是上天的賀禮。
他一定會來!
一定!
他娶的人,在京城呢。
「薄公子留步!公子留步!」忽地,有馬車追了上來,原是花公公,「薄公子!殿下有東西要交給你。」
薄厭涼立馬翻身下馬,腳落在雪地里,陷入三分。
「何物?他人呢?」薄厭涼掀開馬車簾布就要找人,卻被一個毛茸茸的家伙撲上來舌忝了一臉口水。
「唧唧唧!」大了一圈兒的豺撒嬌。
「我們殿下說了,旺財一直念著公子,正巧公子出去,就帶上它,莫要埋沒旺財的天性,宮中到底是不適合它,等兩年後,若是旺財想家了,再送回來就是,殿下說他就在宮里等著,還望公子念在旺財沒人照顧的份兒上,不要讓自己受傷了,不然旺財可就沒人疼了。」
花公公說罷,卻見俊美無雙的薄公子深藍色的眼楮早早望像了京城的方向,那城門之上,一抹白衣的少年黑發被風揚起,美不勝收。
「爺知道了,回去告訴你們殿下,兩年之約,還有,藍少將我帶走了,借用兩年。」薄厭涼聲音含笑。
花公公歪了歪頭︰怪哉,藍少將也是能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