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大豬蹄子和小豬蹄子們並不知道自己在顧小七的心里現在是什麼形象, 但眼角受傷了的三王爺卻是在今日單獨被父皇召見, 父子兩個坐在乾清宮的廂房里, 面前擺著清茶和一盤沒下完的棋, 四周下人盡數退去,對面而坐,相顧無言。
「眼楮可還好?」打破沉默的大豬蹄子顧世雍單手撐著頭側,雙腿盤起,肩上披著一件深紅色鎏金雲龍紋的大衣, 里衣顏色素雅,右手從大衣的里面伸出, 捏著黑子在手指頭上轉了幾圈,沒能落下, 嘆了口氣,將黑子丟回棋盒子里面, 然後說,「這段時間,你和老四……越來越不像話了。」
小豬蹄子顧溫裂開嘴角,笑得像是邪惡大反派那樣,哪怕沒他什麼事兒, 也讓人不得不多想幾分︰「父皇, 在您看來,什麼叫做像話,什麼又叫做不像話呢?」
「你們瞞著我的事兒,我都知道, 要找人就好好找,不要找著找著,自己人打了起來,耽誤事情不說,也讓旁人嗅到了腥味。」顧世雍眼角有著細細的皺紋,鬢邊幾縷銀絲混在黑發里,格外顯眼,但一雙永遠深邃讓人捉模不透的黑瞳不會老去,就那樣盯著顧溫,能讓顧溫無所遁形,不敢撒謊。
顧溫冷哼了一聲,手指頭在茶杯的杯沿上轉了幾圈,眼皮子慢吞吞撩撩起來,問說︰「除了我們顧家的人,還有誰知道了?」
顧世雍淡淡道︰「很多,你以為你們瞞得了一輩子?」
「既然都知道了,那干脆也不必躲躲藏藏的找人,直接大張旗鼓的懸賞算了,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董大人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不日就要帶著匈奴單于和公主抵達京城,到時候小七這個太子再不出來和大家見面,可說不過去。」顧溫笑著說,「不過父皇你若是干脆廢了小七,到時候也就不必被那些茹毛飲血的匈奴人嘲笑連個太子都丟了。」
顧世雍目光沉沉地看著老三,漫不經心地說︰「小七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讓他做廢太子?」
顧溫笑容瞬間收斂,單手直接掀了棋桌子,湊上前去,完全不在害怕的,一字一句地對面前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惡狠狠地道︰「父皇居然還敢反問兒子,兒子當年是怎麼和父皇說的,父皇都忘了?兒子早就說了,小七膽兒小,容易被人控制,你把他推出去當太子根本就是在害他!你逼他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你逼他逼得他現在人都沒了!你還想做什麼?!」
「老三,注意你的態度!」
「我什麼態度!?父皇,我懷疑你根本就從來都沒把小七當成你的兒子,你只不過瞧見他能夠幫你拖延時間,覺得他腦袋好使,覺得他可以幫你創就不世功勛,覺得他能夠讓咱們老顧家一路打到海的那頭去,所以才假模假式的對他好,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老三!」
「去你媽的,大哥是個孬種,你是個虛偽至極的混蛋!你沒把小七當兒子,覺得他古怪,但我把小七當兒子,他就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兒子!是我顧溫的手足。他從小夠擔驚受怕了,夠懂事了,他來咱們顧家,就是來享福的,不是來受苦的。你不愛他,我來愛他,你不要他,我要他。等我把他找回來,你不廢他,我來廢!」
——啪!!!
三王爺臉上得了一個大巴掌,直接讓顧溫的嘴角都溢出血來。
顧溫用手指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笑說︰「父皇被兒臣說中了是不是?」
顧世雍臉色難看了一瞬,但又恍惚讓人覺得剛才的變臉只是幻覺︰「你倒是把自己摘了個干淨,你以為你和老四就沒有逼過他?」
顧溫平靜說︰「我是為他好。」
「到底是為了他好,還是為了自己,老三,你听听你說的話,你自己信不信?」顧世雍說罷,疲憊的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一張老來依舊俊美無雙的臉上又是那波瀾無驚的深不可測,「你從老六那兒搜出來的東西呢?拿來朕看看。」
老三早便知道今日過來父皇是要這封信的,倒也不必再讓下人回去取了,直接從袖口子里面抽出那不再嶄新的信封,就重重放在了到處都是棋子的小榻上︰「喏,父皇慢慢看,兒臣自知沖撞了父皇,自個兒領三十大板去了。」
顧世雍看著那明顯被人反復接觸過,導致邊緣都發毛了的信封,余光瞧著老三風風火火的出去了,才慢條斯理的將紙從信封里面抽出。
但是顧世雍猶豫了片刻,沒有打開那封信,站起來走到點著蠟燭的燭台旁邊,就將信的紙角點燃,最後丟進火爐里,看著紙上的字跡一點點被金色的火光吞噬,留下一撮黑灰。
他不該看的,看了說不定就心軟了。然而他不該心軟,他相信那個跑路的小七遲早還是會回來,他算準了顧小七一定會回來,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回來的小七會成為他理想中的完美儲君,毋庸置疑,一定是這樣。
所以信看不看,無所謂。
天下要緊,百姓要緊,混亂在必要時刻都是推波助瀾的利器,嘲諷在特殊時候也是催人強大的法寶,沒道理十年過去了,現在放棄,那豈不是功虧一簣?
皇帝顧世雍黑色的瞳孔里閃著爐火明明滅滅的光熱,外頭打板子的聲音遠遠傳來,卻沒有老三的叫聲。
他叫來心月復公公,大太監畢恭畢敬的俯首帖耳︰「陛下有何吩咐?」
「查清楚了沒有?是不是老四那邊放出的消息,說太子丟了?」
大太監斟酌這用詞,小心翼翼地道︰「的確是四王爺門下的門客吳先生散出去的,繞了好幾個彎子,送到了柳肖柳大人門下門客的耳朵里,後來,也就成了不能宣之于口但眾所周知的秘密了。」
「陛下?可要管?」大太監可記得,再過十日,匈奴的和親隊伍可就要到了,到時候太子沒能出席,那匈奴人說不定要捏著這個話題做文章,說曙國沒有誠意,到時候談和親條件,可就說不定有點困難,畢竟咱們這邊的確是有點怠慢。
匈奴人即便來京,哪怕是只帶著幾千人進來,也說不定什麼時候發起瘋來,開始在京城內部搗亂,匈奴人可都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野蠻人,京城乃是曙國重中之重,多少附屬國盯著看著,倘若但真被那匈奴單于以少勝多,殺出京城去,那可丟臉丟大了!
這臉面之事,可大可小,正是多事之秋,自然是維-穩最好。
大太監跟了陛下多年,不懂些時事的話也做不到今天。
可誰知道陛下聲音沉沉的傳來,竟是讓大太監意外的兩個字︰「不必。」
大太監心中打鼓,卻不敢勸說一句,只能低著頭,稱了一句‘是’,便安分退下。
出去後,一直跟著大太監的小公公小費的一雙金魚眼便滴溜溜地看了看師傅,說︰「師傅?你怎麼臉色不好?可是陛下說了什麼?」
大太監張富貴張公公用手里的浮塵掃了徒弟的臉一下,不悅道︰「跟你有什麼關系?咱們做奴才的,只管手頭的事情就行了,又忘了師傅教你的話了?」
小費公公連連點頭稱是,卻還是忍不住好奇︰「陛下可是要出手?」
總管張公公重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主子的心思,咱們不懂,也不需要懂,明白了?」
——這就是說不準備出手了。
小費公公瞬間就明白,眼楮珠子又轉了轉,縮了縮腦袋,等走到偏僻處,才又悄悄問師傅︰「師傅,陛下這是準備坐山觀虎斗?宮里好多人和大人都在猜是哪個王爺上位呢,師傅你覺得哪個是陛下心中的人選?還是說誰贏了,便上?」
總管大太監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自己教了六年的小徒弟,幽幽說︰「你是收了四王爺的好處,還是收了三王爺的好處?到師傅這里,打听起陛下的意思?」
小費公公被看得渾身發冷,直接下跪,膝蓋真情實感的戳在地上,不摻半分的假,哭道︰「師傅冤枉!小費沒收,只是隨便問問!」
張公公伸手點了點小費的腦袋︰「少在咱家面前裝樣子,說實話。」
小費公公只能咽了咽口水,小聲道︰「四王爺的王妃身邊兒,有個叫做青果的丫鬟,托我打听的……那是我家里的表妹……」
張公公擺了擺手,打斷道︰「行了行了,四王爺倒是神通廣大,咱家也得罪不起,權當沒有听見,你好自為之,起來吧。」
小費公公愣愣的看著師傅,而後干脆也不藏著掖著,問說︰「師傅倒是告訴小費,若是太子殿下永遠都回不來了,京中傳出殿下跟女子私奔,客死異鄉的故事,可能逼陛下換人麼?」
張公公嘆息著,說︰「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測,或許吧。」說罷,張公公心下一陣膽寒,懷疑太子失蹤說不定就是四王爺搞的鬼,這天家,果真是沒什麼感情可言,處處暗藏殺機。
第二日,朝中不知道從哪兒起,又冒出太子與南營女子私奔的消息,說得有頭有臉,對照一個多月前三王爺等人大張旗鼓找人的動靜,一時無人不信。
後來又過了幾日,柳家柳肖從門客手里得到消息,說是找見了太子的下落,正在佛頭山半山腰上,但又在不遠處發現了尸體,恐怕正是太子的尸體,有賊人見財起意,殺人滅口!
謠言說尸體是太子的和說太子偷天換日還活著的,什麼都有,皇帝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一般,從不過問此事,有膽大的詢問,便只說太子還在莊子上閉門思過,然後把問話的大人拖出去打了三十大板,罪名為道听途說,擾亂朝綱。
皇帝這種做法,簡直就是欲蓋彌彰,讓太子失蹤或者死去的消息越發顯得真實幾分。
就在這種紛紛擾擾之際,九月末難得的晴天,匈奴和親隊伍抵達京城。
使者董浮圖手持令牌走在最前,對著京城嚴加看守的城門將士說︰「董浮圖奉陛下之命,特約耶律單于與其匈奴公主來京朝聖,開城門!」
城門守衛仔細看過令牌,隨後朝著自己的小兵們一揮手,便將大門吱呀呀地打開,露出最大的官道來。
騎在馬上的耶律單于淺色的眸子落在這繁華的城中,落在這富饒的土地上,新奇的各種新鮮玩意兒上,水泥地上,直接無視周圍兩道百姓或敵視或好奇的目光,年輕的面龐上是不可一世的傲慢微笑,仿佛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會是他的囊中之物。
——京城,傳聞中的谷神太子,本單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