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雍听見小七猛得激動著這樣說, 意外的頓了頓, 聲音平靜且帶著試探︰「為何不娶?」
「……就是不想。」少年太子從未和父皇這樣針鋒相對過, 光是頂著父皇那探究的目光, 就渾身的不自在,他至今對自己身為皇家人所背負的責任與義務都沒有太大的認知。
顧世雍見小七不似開玩笑,倒像是非常認真的樣子,語重心長地道︰「總要有個理由,你是曙國的太子。」
顧寶莛抓緊了自己的褲腿, 張了張嘴,下一秒就要出櫃來著, 卻被大哥突然的咳嗽聲打斷。
躺在床上的顧山秋猛的醒來,睜開眼楮, 血紅的眼楮里眼珠子慌亂的晃動著,最終鎖定在身邊兩個至親的身上, 看見顧寶莛的時候,更是有著無法言說的情緒洶涌壓抑著藏在里面,啞聲說話道︰「父皇……小七……你們怎麼來了?」
顧世雍深深看了顧小七一眼,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拍了拍大兒子的胸口, 說︰「怎麼?還不希望我們過來?」
顧山秋虛弱的笑了笑, 說︰「怎麼會……」
顧小七安靜的坐在旁邊,看著還能笑著說話的大哥,大哥也終于是正視了他,對他說︰「小七, 你……長大了啊。」
顧寶莛點了點頭,從前滿肚子想要和大哥說的話,現在卻一句都想不起來︰「大哥,你瘦了……」
「總是躺著,沒有鍛煉嘛,自然就瘦了,好在黃花時常幫我活動身體,不然你看見的估計只剩骨頭了。」顧山秋樂呵呵的。
顧寶莛心想,現在大哥也沒剩多少肉。
父子三人寒暄不了幾句,顧山秋就又累了,說︰「大哥這里沒什麼事兒了,小七你回去吧,這麼晚了。」
顧寶莛看著大哥那血管都從薄薄皮膚里突出來的手背,搖頭說︰「我……在這里陪大哥不好嗎?」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先一步站起來,說︰「小七既然不想走,就等他在這里陪你吧,朕先回去了,等查出來凶手,第一時間通知你們。小七,不要打攪你大哥太久。」
顧山秋緊張了一瞬,是既不願意單獨和小弟在一塊兒的,可這個時候他竟是什麼話都不好說,他不願強硬的趕走小弟,既狠不下心來趕人,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皇帝離開,將空間留給他們這年齡相差足足有二十歲的兄弟。
二十歲是什麼概念呢?
顧山秋的兒子都和小弟一般大。
而且他們相處的時間滿打滿算沒有超過兩個月。
他們一個看上去行將就木,一個還正是少年。
顧山秋曾听智茼說過現在小弟的模樣,那是頂好的漂亮,只是依舊調皮,不叫人省心。
此刻不叫人省心的家伙終于如願坐在了他的面前,披著一個披風,抱著精致的暖手爐,長發柔順的鋪在身後,又多又厚,襯得那張雪白的臉只得巴掌大一點。
顧山秋看得出來小弟有很多話想要和自己說,但是卻又愣愣的,傻乎乎的,不知道怎麼起頭。
顧山秋逃避那些讓他自責得無以復加的話題,于是先一步打破沉默,在搖搖晃晃的燭光下,笑道︰「小七,你身體怎麼樣了?可好了?」
顧寶莛點了點頭。
顧山秋只當小弟十年都沒有見自己,生疏了,也沒有小時候那樣自來熟,誰都能湊上去賣個嬌︰「好了就好,大哥沒能去看你,你不要怪大哥。」
顧小七搖頭︰「……我怎麼會怪大哥呢?大哥你……怪我嗎?」
顧山秋愣了愣,說︰「為什麼要怪你?」
顧寶莛眼睫毛長長的耷拉下來,雖是在笑,眼眶卻濕潤著,他害怕極了,他能承受全天下的討厭、污蔑各種負能量,什麼都可以,唯獨不能忍受來自親人的討厭和懷疑,他從來到這里,每一天都為了融入這個家,付出心血,他會去做大家都希望他做的事情,但是大家對他的期望開始不一樣了,他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大哥你躺在床上這麼多年,都是因為我,你不怪我嗎?」顧小七直白的說,「大哥你覺得是誰想要害死你呢?你覺得是我嗎?」
顧山秋當即說道︰「怎麼會這樣想?大哥從未怪過你,也從未懷疑你。」
「那大哥為什麼一直不肯見我呢?」
顧山秋看小七腦袋越來越低,胸口悶悶的,坦白道︰「是大哥覺得,沒臉見小七啊……和小七你沒有關系。」
「怎麼會沒有關系?我每天都在等大哥好起來,我等大哥好起來,就把太子之位還給大哥,爹說的,我幫你坐幾年這個位置,以免朝廷動蕩,可是十年了大哥,你什麼時候來接替我呢?你如果回來,三哥就不會為難我了,大家都會好好的。」
「大哥,只要你回來,你點頭……」
「我坐在這位置上,好累的,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處理不好,大哥……你什麼時候好呢?我沒辦法一直坐在這個位置上,我不行……」
顧山秋听著小弟這些哽咽著說出口的心里話,忽地一瞬間喉嚨都也像是被誰掐著,死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才道︰「可小七你很好,這些年做得很好啊,你喂飽了曙國的百姓,又救活了成千上萬的人,還心里想著讓天下人都識字讀書,修了水泥路,又開了玻璃廠,你做得很好……大哥比不上。」
「那都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提出了可以這麼做,其他的都和我沒有關系了,是三哥四哥他們一手操辦的,是薄厭涼幫忙的,我不行……我只會這些了,其他什麼都不會,三哥他們也是這麼想的,我一定會下去……但上去的人如果不是大哥,其他人會不服的。」
顧山秋著實覺得小弟將他想的也太重要了些︰「大哥沒你想的那樣重要,小七,你覺得大哥現在這樣的身體上去,有幾個人會听大哥說話?」
「有些東西,錯過了,想要撿起來很難……」
顧寶莛不解︰「只要大哥想要撿起來,我會幫大哥的!」
「哪怕是幫大哥和老三老四作對?」
顧寶莛立即噎住,說︰「為什麼要作對?我們是一家人……」
顧山秋道︰「親兄弟也有明算賬的時候,就算他們不想算,也總有人推著他們,讓他們開始算,很多時候人活著,都身不由己,就像天要下雨,控制不了。」
顧寶莛皺著眉頭,听出了大哥的言外之意,大哥大概也懷疑是其他兄弟們搞的鬼,即便不是,也是他們的手下做的,不管是誰,都是為了太子之位,大家都這樣說,都這樣篤定,篤定在他身邊永遠支持他保護他的四哥是個為了權力不擇手段的人;篤定雖然總是欺負他,但愛他的三哥是個不顧手足之情的冷血動物……
他得反駁才行,可拿什麼反駁?
大哥的確中毒差點兒死了,三哥的確很凶的讓他不要和四哥走得太近,四哥也告訴他當初水泥廠大火是三哥做的……
這都是什麼?
五哥告訴他,四哥對他好是為了他腦袋里所有新奇的點子,四哥告訴他,三哥就是個沒腦子的暴力狂,父皇告訴他,大家都長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大哥說自己回不去了,大家都身不由己,怎麼可以身不由己?
他這些年來一直支撐他的信念就是等大哥好啊,大哥現在卻說回不去了……
難道真的要他看著三哥和四哥搞出一場你死我活的奪嫡大戲?那他當年和薄厭涼的打賭豈不是輸了?
不對,怎麼可能?!
顧小七咬了咬下唇,忽地眼楮瞪得老大,說︰「不對。」
顧山秋疑惑︰「什麼不對?」
「方向錯了,一定不是三哥他們對大哥你下的手,肯定是別的壞人,如果我證明不是三哥他們,大哥你會回來坐太子嗎?」顧小七依舊固執的不信。
顧山秋被小七這種盲目的相信弄的心里不是滋味,他該打破小七對其他兄長的信任,但卻不知為何,沒能說出口,而是點了點頭,笑著問道︰「如果他們那樣好,小七你為何不一直做下去呢?既然大家兄友弟恭,你若是坐下去,他們也會支持吧?」
顧寶莛從沒想過這點,愣了一下,說︰「可我沒哥哥你們厲害,而且……當太子一定要娶妻吧?」
「你不想娶?」
顧寶莛點頭︰「不想……」
「為什麼?如果是害怕娶到不喜歡的姑娘,也可以娶喜歡的。」
顧寶莛對著大哥,竟是很容易就能說出真相︰「喜歡的人是……男生呢?」
「這……」顧山秋從未想過,一時震驚的沒能找到可以說的話,半晌才恢復理智,說,「喜歡誰並不要緊,娶親最重要的是鞏固皇權,是為了曙國好,只要你有子嗣,喜歡男人便喜歡,不要讓旁人知道就好。」
顧小七知道,古代人娶親求的是兩家之好,高門大戶的女性和底層勞動人民的女性沒有區別,很多時候只要是為了整個家族好,那就得嫁,哪怕一面都沒有見過,也得嫁,男人也不一定能娶到喜歡的女子,他們首先必須背負起整個家族的擔子,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從此兩個人就是生意伙伴了,如果看對眼當然好,看不對眼的話有個孩子就行,孩子是血緣的結合,也就代表了兩個家族之間所有人脈、金錢、權力的結合。
他不可以任性的告訴大哥,自己就是無法和不喜歡的人結婚。
因為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他的喜歡不喜歡,根本算不得理由,也站不住腳。
于是顧小七直接一不做二不休,道︰「我不舉。」
緊接著顧寶莛就看見直到方才都還算從容鎮定的大哥表情立馬就變了,那是痛心與震驚結合起來都不能盡述完整的表情︰「這種事情怎可瞎說?!」
小七被大哥的反應嚇了一跳,很快又被大哥一把捏住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將他手捏斷一般,聲音低沉︰「你有人了?是誰?踫過你沒有?」
顧山秋腦袋轉得很快,若是小七不舉才喜歡男子,那豈不是是下面的那個?!
自古以來承受的那一方都是下賤的人才會做,小七何等身份,有誰能敢踫?!那是對皇權的藐視,是膽大包天,必須得滅九族!
事情的發展好像變得越來越奇怪了,顧小七的殺手 沒能起到他想要的作用,反而立馬就讓大哥懷疑他和別人有一腿了。
大哥的表情太嚇人,顧寶莛根本不敢說這個人是誰,否定三聯︰「我沒有,沒誰,沒有踫過。」
「那你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顧小七老實回答︰「四哥……」
顧山秋皺了皺眉,說︰「知道多久了?」
顧小七︰「很久……十年了吧……」
「以後這種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說,更不要讓父皇知曉,先治你的不舉,小七,就算治不好,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不要自暴自棄,你就算不舉,你也是我們顧家的孩子,誰也不會瞧不起你!不敢瞧不起你!日後總有辦法給你一個孩子,給你養老送終,不至于百年之後沒人給你燒香……小七,你別怕。」
顧小七沒有想到不舉比喜歡男人更讓大哥在意,居然反過來安慰他了,不過想來也是,在古代,傳宗接代是大事,沒有後代會被所有人笑話,死後也沒人祭拜。
這些他不在乎的東西,大哥幫他在乎了,幫他著急,幫他難過……
「我不怕的。」顧小七補救說。
「不是怕不怕,明天起,我會讓黃花去給你單獨調養身子,黃花不會告訴任何人你身體的情況,知道了?」顧山秋命令。
顧小七咽了咽口水︰「不用!大哥你身子還沒有好,不用操心我……」
「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你不要諱疾忌醫。」
顧小七連連搖頭︰「真的不必,我讓六哥幫我看看就行,真的!」
「老六你信得過?」
「信!」
「這種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老六……好吧,我會讓老六過來給我匯報病情,小七你要相信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顧小七腦袋一片漿糊,圓謊了半天,才被大哥放回南三所。
從前顧小七老想往皇極殿跑,現在可不敢了,他就來大哥這里一回,就不是個真正的男人了,再來一回還不知道會變成啥。
和貴喜一塊兒會南三所的顧小七等踏入南三所的院子,看見自己手腕上被大哥捏出印子的紅痕,忽地腳步一頓——奇怪,大哥……有力氣了?
父皇不是說大哥現在也只是手指頭能稍微動一動,其他地方根本不能動嗎?
顧小七回想了一下方才的畫面,記憶有些模糊,可的的確確能感受到大哥身體並非不听使喚的樣子,听見他不舉的消息後,上身都微微前傾了一點,右手更是直接抓住他!
大哥是什麼時候好的?
真的好了?
是幻覺嗎?
可手腕上的紅痕清晰可見。
大哥在裝病?
不可能吧?
裝多久了?
一天?一個月?還是……十年?
「殿下?」貴喜見太子殿下站在院子里,愣愣的,「殿下怎麼了?」
少年太子落寞的搖了搖頭,笑了一下道︰「只是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被騙了。」
「誰敢騙殿下啊……殿下是太子,未來曙國的皇帝,天下百姓都仰仗殿下活著呢,不敢騙殿下的。」
「我不是……」顧小七淡淡說。
貴喜卻很堅定︰「殿下是,眾望所歸。」
主僕二人還在說話呢,連屋子都沒有進去,外間突然一隊人馬急匆匆的跑來,一下子就擒住貴喜!
「你們做什麼?!」顧小七不解。
前來抓人的侍衛董降單膝跪地回稟道︰「回殿下,膳房有人作證看見過貴喜接觸送往皇極殿的食盒!」
靠!顧寶莛剛才還拍著胸脯和大哥說不是他做的,也絕對不是他身邊的人,現在就打臉了。
「貴喜?」顧小七看見被抓住的貴喜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似乎是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刻,可既然知道,卻也不跑,還伺候在他身邊做什麼?
「貴喜……是你嗎?」
瘦巴巴的小太監貴喜露出個微笑來,對他伺候了十年的太子殿下說︰「是我,殿下。」
「為什麼?」貴喜是個那麼怕死的人啊,顧小七想不通。
「是……三王爺,三王爺給了奴才五萬兩銀子……還讓奴才嫁禍給您。」
「你撒謊。」顧小七不信。
侍衛董降卻擺了擺手,直接讓手下將犯人帶走,而後對太子道︰「殿下恕罪,卑職還要將犯人貴喜帶去慎刑司問罪,殿下若是有疑惑,等慎刑司問出真相,便可知曉。帶走!」
貴喜幾乎是被抬走的。
顧寶莛沒有听見貴喜喊冤,也沒有听見貴喜哭叫饒命,這個當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求他收留的小太監,什麼時候也長大了……
貴喜的徒弟花公公適時走上前來,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接替了貴喜的位置,扶著顧寶莛的手臂,細聲細氣的詢問說︰「殿下,院子里冷,要不咱們回屋去?」
顧寶莛手里的暖手爐已經不怎麼暖和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搖頭,聲音也冷了幾分,說︰「更衣,既然是本宮身邊的人被抓去了慎刑司,本宮怎麼著也得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吧?」
花公公猶豫了一會兒,說︰「這個時候,殿下應該避嫌才是。」
「不避!」
「可慎刑司沒有陛下的允許,不能擅自入內,哪怕殿下是太子也不行,旁人若是知道殿下去了,指不定要以為殿下會為了貴喜公公徇私呢。」
顧寶莛被勸住了。
花公公見殿下听進去了,半拖半拉著殿下就回了屋子里,一邊回去,一邊小心地說︰「殿下著急也沒用,不如好好休息,薄公子說了,殿下這病,得好好養著,要是有個反復,奴才們也得去慎刑司了。」
顧小七听見花公公提起薄厭涼,一時間忽地很想念薄厭涼來。
如果薄厭涼在的話,這麼多問題想來根本難不倒他。
「為什麼要等明天呢?花公公,你現在就派人出去請他進宮來!」太子殿下下意識的期待薄厭涼的到來,此刻他好像誰都不能相信,除了薄厭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