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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晨坐起來, 沒直接打招呼,而是靜靜听了會兒。

隔壁床那病友躺下後一直罵罵咧咧的,一張嘴沒停過。可不仔細听, 又听不懂他罵的是什麼。

這架勢有點熟悉,逐晨下意識地認為是魔修們借病翹工來了,當下撐起虛弱的病體, 往前面走過去, 掀起垂簾, 要揭穿這幫懶骨頭的真正面目。

對方順著這動靜轉過臉, 與她打上了照面。烏黑的短須,略微發油的面龐。

……居然是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 正撅著躺在床上,姿勢有點不雅。

他見著逐晨,跟不清白了似的, 把被子往上一拉, 張開嘴就要放聲尖叫。

逐晨忙把手放下,隔著簾子安撫道︰「別叫別叫,你一大男人, 又沒怎麼你的,還怕被看嗎?引來外人多尷尬?」

對方氣急敗壞地吼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逐晨歉意地說︰「我也是病人, 恰巧住在這里呢,以為你是我朋友,所以過來開個玩笑。冒犯了冒犯了。」

男子喘息兩聲, 冷靜下來,想起此處是醫廬, 有別的病人才是正常。

這樣簡陋的地方, 還曉得在中間用簾子隔上一層, 已經很給排面了,不好要求太多。何況方才驚擾的只是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姑娘。

他哼哼了兩聲,听聲音應該是重新躺下了。

逐晨見無事,躡手躡腳地準備走回去。剛一抬腳,對面的修士反主動與她搭話了。

「你是因何緣故到這里來?」

逐晨︰「小病而已。我躺一會兒就沒事了。」

修士仿佛知道了什麼,音調都高了起來,問道︰「你不會是吃壞東西了吧?」

逐晨腦海中還停留著這人撅的姿勢,抽了抽嘴角,反駁道︰「沒有的事。」

豈料她這一遲疑,給了對方借機發揮的余地︰「你想必也是,只是他們不敢告訴你,給你找了個別的病因用來搪塞。我同你說,這朝聞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鬼地方,我只是從這里路過,隨意過來瞧瞧而已,就開始生病。先是頭疼後是月復痛,差點沒要了我的老命。我兩次出來辦事,都踫上這鬼地方,不知是倒了什麼樣的大霉!」

逐晨說︰「那你走啊!」

「待我此番好全……哎喲,我馬上就走。誰稀罕留在這樣貧瘠落後的地方?」

對面那修士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滿腔的傾訴欲全部爆發,逮著逐晨跟知己一樣說個不停。

「此地物資匱乏至極,什麼瓜果蔬菜都是從別派宗門那里運來的。長期存放的食材怎麼能新鮮呢?幾個廚子的手藝也上不了台面,就是大宗門里隨處可見的小酒館,做出的菜都比這里好吃上千百倍!我可不是胡說,我在附近歇腳時吃了一頓飯,據說那已是朝聞最好的酒樓里,上來的一桌菜味道寡淡無味不提,還帶有難聞的土腥氣味。呵,連食材都處理不好,如果能做得好菜?」

逐晨听他嘴碎個不停,全是對朝聞的詆毀,胸腔內的怒火跟著慢慢漲高。

她盤腿坐在床上,忍著耳朵生繭的痛苦,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對方身體虛弱,不慎打死就不好了,還得賠錢。

她本以為忍忍就過去,那修士卻不解她的苦心,繼續道︰「你見過養在盆栽里的白菜嗎?還有那些棵小麥。種菜弄得跟養花兒一樣,可真是要貽笑大方了,不知他們怎麼想的。」

「這里的百姓怕是沒見過什麼世面,在我吃飯的時候還來找我吹噓。我給他們留著面子,沒當面說個明白。他們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瓊樓玉宇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逐晨挑了挑眉,陰陽怪氣地道︰「怎麼?難道你見過真的?」

「那我自然是見過!」修士不管何時回憶起這一幕,心中都震撼不已,「你沒去過樸風山吧?天地第一宗門。尤其是劍修宗師風不夜的居所,那宮殿就開闢在仙君半山之上。清晨時山霧繚繞,待日頭出來,用金玉搭成的宮殿,每一寸都開始反射起日光,絢麗的光芒在城中投射出一層層的彩虹……」

逐晨听他描述得太美好,都懷疑那是不是異次元的世界,忍不住打斷道︰「沒用瓊也沒用玉,風不夜府中是有許多法寶,可他並沒有鋪張浪費的喜好。家財都被門中弟子拿走揮霍了。你看見的,只是一個尋常的納靈陣法而已。驅動時會有流光,加上風水……」

「小道友你不懂!」修士激動截斷她的話,「你是從哪里听來的流言蜚語?也是,你沒見過大世面吧?我告訴你,天下第一大宗門的繁華可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我當日親耳听見,雨水落在道君的宮宇瓦檐上,滿城都飄蕩著玄琴彈奏似的美妙樂聲。若非玉石所築,怎能有這樣的天籟之音?!」

萬沒想到啊。有一天還要別人來告訴她,她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

逐晨背靠在床頭,在心中暗暗記下︰

一定要加個隔音的功能。成本不夠砌牆,做不成單獨病房,那就找個有用的術法在中間給它堵上。否則容易造成二次傷害。

如果實在不行,就留一套完整的作案工具,方便讓人閉嘴。

那修士說到激動處,牽動月復中疼痛,身體猛得一抽,弓得像只煮熟的蝦。饒是如此,他還不安分,絮絮叨叨地跟逐晨抱怨︰「大宗門里,連流浪貓狗都很少見,有也是打理得干干淨淨、漂漂亮亮。可在朝聞這地方,黑雛雞都可以滿地亂跑。怕是故意留著威懾外人呢,不曉得會有多髒!」

逐晨隔著簾子不知他那邊的情況,只氣道︰「黑雛雞可是很愛干淨的。而且能在城中瞎跑的只有阿禿一只,其余的只負責拉人,不進主城區就停下了。你這人盡是污蔑!」

「那麼厚重的羽毛,如何能打理得干淨?落下一片來,都帶著許多污垢。」修士捂著肚子,說話聲音已有些不大連貫,「我不是污蔑,可我打吃了朝聞一頓飯之後,一直月復痛難忍,想必就是酒樓里的那頓飯有什麼髒東西。也怪我自己嘴饞。說來這朝聞究竟有沒有大夫啊?不至于窮得連個看病的人都沒有吧?我等了這麼久,怎還沒大夫過來瞧瞧?」

這如果要說朝聞食品安全有問題,那逐晨就算是掀開棺材板,也要爬起來用腐朽的聲音喊出︰你特娘的放屁!

她快速爬下床,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一時沒控制好力道,將垂簾的厚布整個扯了下來。面上擺出凶相,瞪著那修士,語氣森森地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修士疼得冷汗岑岑,眯著眼楮抬頭看她,被她那居高臨下的眼神刺得有點不大舒服,此時卻想不了太多,弱聲問道︰「你是誰?」

逐晨見他這慘狀,愣了愣,暗想吃壞東西不至于這麼嚴重才對,又問︰「那你知道,朝聞的掌門是誰嗎?」

「知道。」修士用力呼出幾口氣,拉踩還不忘有理有據,「即便他們出自樸風山,也不代表這里能與樸風山相比。道君日常忙碌,管不了此地公務,有什麼稀奇?」

這杠精還挺執著。

「這鬼地方,定然與我八字相克。」他說著伸手想去抓逐晨,被逐晨後撤躲開。

修士眼神迷離,到了臨終之時,越發確信自己的死因,頗感死不瞑目,囑托道︰「我若死了,代我告訴我的師門。路過朝聞,千萬別進來。假若進來,千萬別吃飯。要是有什麼病痛,走遠一些,朝聞,沒有大夫的……」

「什麼沒有大夫!」

逐晨看他不似作偽,已經疼得翻起白眼,快暈厥過去,當下郁悶多過了氣憤,轉身大喊道︰「師兄!師兄出來接客啦!師兄人呢?!」

護士循聲跑進來,回話說︰「懷謝道長親自去給掌門采藥啦,還沒回來呢。」

逐晨說︰「那魔叔呢?快喊他過來,要死人了。」

「不知在哪里啊,他不在原先的位上擺攤。」護士瞅了眼病床上的人,也發現不對,急說,「方才余淵的大夫給他看過,說沒有大礙的。」

「哪里有大夫?」修士伸出了求救的手,顫抖道,「就那老眼昏花的老漢?他知道該如何給修士看病嗎?」

小姑娘怎麼會知道?她遲疑著道︰「我給您端個盆兒?那老大夫說您是月復瀉而已。」

修士氣道︰「不是!」

逐晨見他唇色開始泛青,脖子上隱有道黑氣在往上蔓延,的確不是什麼食物中毒能解釋的。

她手上也沒什麼辦法,【若水】不治急癥,給他止痛,反可能耽誤大夫觀察病情。不加猶豫,忙指揮道︰「去喊寥寥雲,讓她幫忙找大魔過來。」

護士匆匆應了聲︰「好!」

大魔很快過來。

他撩開門口的掛布,只粗粗往床上掃了一眼,就說︰「你命快沒了。」

修士聞言一行清淚流了下來,生無可戀地閉上眼楮。

他就知道,朝聞這麼小的地方,就是他的索命之地,沒有大夫的。

逐晨驚訝︰「真不行了?是得了什麼急癥,還是因朝聞的緣故?」

那修士用氣音堅持地道︰「我這幾日,只在朝聞吃過一頓飯。只在朝聞……」

大魔踱步到他面前,按了按他脖頸上的經脈,搖頭說︰「他這是中毒許久,成年累月。朝聞的靈果能解些毒性,反引得他靈氣紊亂,提前毒發了。」

修士身體一震,睜開一條縫兒︰「啊?」

「不關朝聞的事兒吧?」逐晨反應過來,抓著修士的肩膀喊道,「不關朝聞的事你可別死在這兒啊!」

修士忽地生出一股力氣,支起半身,死死盯著大魔,咬牙問道︰「什麼毒?」

大魔思忖片刻,答說︰「你們修士間該是叫,‘半落青天’罷?中毒者平日不會出現太大變化,只是口味變淡、脾氣暴躁、容易疑神疑鬼而已。不到毒發,尋常醫修都診斷不出,因此用來投毒倒是常見。」

「這毒,原來是幽徑草……」

修士像是知道了什麼,瞳孔不住顫動,震驚、絕望、痛楚,紛紛從眼中閃過,最後化作一聲長嘆,整個人虛軟癱倒在塌上。

逐晨見人失去了掙扎,一動不動的,緊張道︰「死了?」

大魔說︰「還活著。」

修士悲痛。

與死了沒什麼分別。

這毒看似毒性不強,可等毒發,就連橫北宗的醫修都不定救得回來。何況是朝聞這樣的小地方呢?

逐晨戳了戳他︰「還有救嗎?」

「倒也簡單。」大魔提醒說,「你先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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