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嗎?」秦殊華點了燈,端著放到桌上。
跳動的燭光映在錢昭臉上, 肌膚呈現一種誘人的蜂蜜色。她閉了閉眼, 以鼻音答道︰「嗯。」
望著那微啟的菱唇和顫動的眼睫, 秦殊華忍不住伸手撫她的臉頰,心道,這般模樣誰能不憐惜?「你若不回去, 除非隱姓埋名。師兄也會被你連累,你兩個也許得整日東躲西藏……」她捏著錢昭的下巴輕道。
錢昭睜開眼, 打斷道︰「不用說了!」
秦殊華不為所動, 仍舊用指月復在她腮邊輕劃著, 道︰「況且,你沒得選。在我這里, 師父的命比你的重要。」
錢昭壓住她的手, 眯起眼道︰「我已想清楚我要走的路,退而求其次罷了。不勞你多費口舌了。」
秦殊華笑道︰「聰明的姑娘。那,我先要你一點東西。」說著掏出一柄匕首,除了鞘, 朝她臉側遞過去。
「砰」門突然被大力撞開,一人如閃電般撲至,牢牢抓住秦殊華握刀的手。
秦殊華見了來人,挑眉道︰「師兄,讓開。」
秦殊燁卻一動不動,只是盯著她。
錢昭拉了拉他的衣袖,喚道︰「殊燁, 先松手。」
秦殊燁回頭看她,手便放開了,由著她將那匕首接過去。
錢昭散開發髻,割下一綹頭發,將匕首和斷發遞給秦殊華,道︰「殊華姐,我與殊燁說吧。」
秦殊華冷冷掃了兩人一眼,轉身出了屋子,順手將門帶上。
「你怎麼來了?」錢昭仰頭望著他問。
秦殊燁撫著她的發,道︰「總覺得師妹有事瞞著我,所以便來了。你別怕,我不會讓她逼你的。」
錢昭扶著他的胳膊道︰「她沒逼我,是我自己要回去。我有一個孩子。」
秦殊燁一震,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是男孩,才半歲,我……很想他。」她繼續道,「抱歉不曾告訴過你。」
秦殊燁沉默良久,捧著她的臉,吻著鼻尖唇角︰「以後我們也會有孩子。」
錢昭抵著他的肩膀推開他,道︰「不會有了,我們,沒有緣分。」
秦殊燁箍著她的腰,將她壓在懷里︰「你答應過我不反悔。」
錢昭伏在他胸前,悶聲問︰「你師父和我,你選誰?」他顫抖了下,沒有回答。她又問︰「你和我的孩子,我會選誰?」他仍舊不說話。錢昭抬頭,吻在他臉側,道︰「殊燁,我們不能選。」
秦殊燁望向她,問道︰「他會對你好嗎?」
錢昭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他」是誰,回道︰「應該吧,他許諾我做他的繼室。我會照顧自己。」
秦殊燁撫她的臉,道︰「我舍不得你。」
「我會過得好。絕不會吃苦,你知道的。」錢昭含住他的唇,接著道,「今晚,我們還可以在一起。」
秦殊燁將她橫抱起,放到床上。錢昭將紗帳放下來,依到他懷中,輕喚著︰「殊燁殊燁……」她只知道,現在她需要他。
秦殊燁摟她躺下,抵著她的額頭道︰「我曾經想,如果能與你同床共枕那便是最好的事了。」
錢昭抱住他,听著他的心跳,逐漸平靜。
他吻著她頭頂的發,喃喃著說︰「昭兒,不管你何時回頭,總會見到我……」
幾日後,多鐸便收到了一封信及那束頭發。
額爾德克進來時,見伊爾德正跪在下首,他掃了他一眼,上前輕聲稟道︰「主子,那邊送了東西來。」說著將荷包和信封遞上。
多鐸接過來,還未及打開就問道︰「他們要什麼?」
額爾德克回道︰「黃金一百兩,要三到五兩一根的金條。」
多鐸從荷包里掏出那一束斷發,陡然心驚,道︰「給他們!」錢昭的發質縴細,進看之下並非純黑,她往日苦惱發絲脆弱易斷,偶爾會配幾方藥湯浴發,所以,他再熟悉不過。將那束綁著絲帶的頭發緊緊握著,他呼吸急促了幾分,繼續問道︰「還說了什麼?」
額爾德克已讀過信,覷著他的神色,回道︰「信里說,先繳了黃金,三日後呂梁以人易人。」
多鐸胸口憋著一口濁氣,瞪著他狠狠訓斥道︰「之前讓他們跑月兌了,才有如今的麻煩,若再有下次,就不用回來見爺了!」
額爾德克小聲道︰「那時未見到福晉,奴才不敢趕盡殺絕……」見自家主子一眼橫過來,立刻閉嘴,不敢再辯。
伊爾德一直單膝跪著,腿也麻了,之前進來剛行了禮,就莫名其妙地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現在望著旗主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越發不敢亂動。
「還愣著做什麼,趕緊去預備,明日一早出發!」多鐸發作完額爾德克,轉過頭來發現伊爾德還跪著,皺眉問︰「阿濟格現在何處?」
伊爾德低頭回道︰「回主子,英親王巡防榆林,大約過幾日返回大同。」
多鐸冷哼了一聲,道︰「巡個屁!你叫他老實在大同待著,我回來再找他算賬!」繼而又道,「還不快滾!」
伊爾德不知這兄弟倆鬧的哪一出,反正自己是倒了大霉了,灰頭土臉地「滾」了出去。
錢昭和秦殊燁都是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她送他走,說道︰「接下來的事交給殊華姐,你去臨汾安排接應。」
秦殊燁與她聊了整晚,知她心意已決,只能點頭答應,然而牽著她的手卻舍不得松開。
錢昭遞給他一封信,道︰「如有機會,這信交給孫可望。」
秦殊燁捏著信,忍不住問道︰「寫了什麼?」
錢昭笑道︰「殊華姐對那姓李的有些意思,說不定今後兩人就成了。你們若去投靠西軍,要是見他們也奉了前明宗室,就得小心些。其實前明宗室倒也沒什麼,只是必然引得那些只會幫倒忙的士人紛攘而至。弘光朝已被他們玩崩了,西軍要是給他們禍害上,月兌身恐怕很難。」說著送他到門口,她在檻前停下,又道,「你……最好不要再去京城。」
秦殊燁這次沒有答她,攬腰在她唇上吻了一記,便推門出去。
秦殊華在走廊盡頭堵著他,道︰「師兄,她回去才能安穩度日。」
秦殊燁點了點頭,道︰「師父的事先交給你,我先沿途打點。」說完也不看她,自顧去了。
換人的地方選在空曠之地,方圓十里是一望無際收割過的麥田,翻耕過剛種下玉米。
雙方隔著百丈,老掌門先被搡了出來,一跛一拐地走到中間的位置。秦殊華見了師父,才讓門人放錢昭過去。
錢昭經過她身邊,一手搭她肩膀,附耳道︰「此去,往後便為死敵,但願不再遇。」
秦殊華瞳孔縮了縮,皺眉目送她緩緩走遠。
多鐸老遠就見到錢昭,她臨走時還不忘與那領頭的青年耳語,突然想起那姓趙的村婦說過的「般配」二字,心里頭便開始搓火。
被交換的兩人擦肩而過,互相望了一眼。老掌門四十來歲,中等個子,相貌儒雅,並不像武夫。他因半年沒怎麼見陽光,膚色顯得白皙,雖一直被囚,卻是兩頰紅潤,血氣十足。秦掌門對錢昭則更好奇,這嬌弱的少女便是他們口中的王妃麼?看起來不過二八年紀,身姿縴瘦,做漢家打扮,穿一件半舊水藍色窄袖夏衫,下著藕荷色馬面裙。衣著一如普通村婦,然那柳葉長眉翦水明眸,顧盼間有一股難言的嫵媚之態,怪不得那豫王念念不忘。
多鐸看著錢昭緩步而來,由遠及近,越發焦急難耐,如不是齊布琛攔著,早奔過去將她扯到身邊來。
鼻端傳來一股焦糊味兒,看遠處田邊有燒麥稈燃起的青煙,額爾德克皺眉道︰「主子,這有些不對。」
多鐸此時哪顧得上理他,錢昭行到兩丈開外,他再也按捺不住,兩步迎了上去,身邊的親衛也忙上前將兩人圍了,護在當中。望著她消瘦的臉頰,稍顯蒼白的面色,他不禁勃然大怒,虧他頓頓好酒好菜大魚大肉將那逆賊養得白胖紅潤,他們竟然這麼虧待她。
「昭昭……」多鐸喚了一聲,卻沒敢伸手踫她。數月未見,時時思念,此刻立在眼前,卻仿佛泡影一般,就怕一踫就化沒了。
錢昭抬頭望他,蹙眉道︰「你怎麼來了?……不該以身犯險。」
多鐸听她似是關心的話語,心頭一熱,便去牽了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攬到懷里。
此時煙氣已四處彌漫,他們正處于下風,個個嗆得眼淚直流。
齊布琛和額爾德克哪還能不知是對方使的手段,指揮著眾侍衛將多鐸護在中間,往無煙處急撤。
錢昭也被濃煙嗆得咳嗽不止,差點喘不上氣來,幾乎是被人提著才能走。柳先生想的這主意不錯,卻是有賴天公作美,風向不對便很難派上用場,但今日卻格外順利。她心道,不知秦殊華是哪里找來這種煙料,險些將她都燻成了肉干。
待月兌出那些煙霧的包圍,慈門眾人早已不見蹤影。齊布琛與額爾德克暗松了口氣,慶幸有驚無險,剛才那情境,若是殺出一支奇兵,真就有大麻煩了。
既得回了錢昭,多鐸便帶著人北返,晚間宿在朔州,因嫌驛館和客棧簡陋,竟佔了府衙後邊一半的院落。
久別重逢,錢昭總覺有些陌生,原該習慣的踫觸也顯得格外別扭。多鐸失而復得,卻是一刻都不想與她分開,終于等到兩人獨處時,摟著她越發縴細的腰肢,小心翼翼地問︰「昭昭,之前與你說話的那人是誰?」
錢昭望了他一眼,垂頭輕道︰「哦,你說秦姑娘。」
多鐸一听,梗在喉中的刺便似咽了下去,笑道︰「竟有這般英氣的女子。」他目力極好,那時見秦殊華與錢昭親密,簡直將那小白臉視作眼中釘,此時想起來,卻尤記得她眉目如畫,的確應是姑娘家,如此高挑挺拔,別有一番醉人的風姿。多鐸好久沒有獵艷的心思,現在尋回了錢昭,便覺萬般皆美好,見秦殊華別具一格,不禁也有些意動。
錢昭饑腸轆轆,哪里管他那些心思。她最近這三天,每日只吃兩個煮蛋,餓了就喝水止饑,使整個人看起來瘦了一圈,眼下也無需再忍,自然想吃頓飽飯。
多鐸抱她在懷,只覺輕飄飄的,兩頰削了下去,雙眼顯得格外大,一對細腕握在手中,真是楚楚可憐。他既心疼,又心動,低頭就吻了上去。錢昭下意識地偏頭避開,他便一口含住耳珠,輕吮著道︰「昭昭還是該胖些才好。」
錢昭不耐煩與他膩味,推又推不動,便捏了他鼻子抵開他,在鼻尖輕輕一點,道︰「不吃飯怎麼胖得起來。你想餓死我麼?」
「真餓了?」多鐸死心不息,被她勾得心猿意馬,不親熱一番怎麼消得下火。
她「嗯」了一聲,便轉身去命人傳飯。
多鐸從背後抱住,右手罩住她一邊胸脯,輕輕一握,又往她耳朵里吹氣道︰「那,晚些。」
錢昭轉身,雙眸水霧蒙蒙,道︰「我身上膩了汗,沐浴之後再來伺候。」
多鐸一顫,立刻沒了那心思,白著臉道︰「你說這話好叫人傷心!」
她低下頭問︰「那我該說什麼?」
他瞧她滿臉疲憊,身子似立不住,伸手一攬,她便順勢依入他懷中。他將她緊緊摟著,竟覺心滿意足,嘆道︰「說什麼都行,不樂意也直說就好,我總是依著你的……累了麼?」
「嗯。」錢昭閉著眼,鼻音逸出這一個字。
多鐸將她抱起,坐到羅漢床上,道︰「先靠著我歇會兒,吃完再睡。」
錢昭答應了,卻枕著他一睡不起,連晚飯也不曾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