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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是寧時亭盯著做成的。

他盯著工匠,計算著選材,秦燈則監視著他。靈均王下葬,用的也該是王侯的陣仗,七天,木靈根的匠人足以趕制完成。

秦燈慢慢發現,寧時亭倒是真的在認真替顧听霜做棺材,不像是有什麼打算的樣子——他甚至詳盡到棺材地步要鋪什麼材料。

按照王侯品級,棺木中陪葬本來應該有金玉三千,法寶無數。對于晴王府來說,操辦一場風光大葬,實在算不上什麼事。

人都是要死的了,這些陪葬的東西,無非是個寄托哀思的手段。

秦燈把開出來的陪葬清單拿去給寧時亭過目︰「寧公子,您看這樣可以麼?」

清單里開出的東西極盡奢華,寧時亭掃了一眼,淡淡地說︰「不用這些俗物。殿下從自然中來,也要放歸群山去。」

秦燈這兩天被這小鮫人懟習慣了,他倒是耐著性子,問︰「那麼,隨葬一些什麼呢?」

「自然花草,天然珍寶靈藥。」寧時亭靜靜地說,「這孩子病痛沉痾,靈藥伴他下葬,希望他來世有一副好身體,不求靈根出塵,但求平安健康。」

秦燈頓了頓,在心里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

寧時亭像是知道自己已經瞞不過去了,所以也不再隱瞞自己對顧听霜的偏心——或者,那種他們都能看出來的情愫。

連秦燈都忍不住想說一聲︰何必呢。

晴王能忍寧時亭到現在,甚至為他殺了白塵,已經非常不同尋常了。寧時亭現在,只要回頭,就能將一切全數掌握在手中。

七日當天,棺木落成,寧時亭也為顧听霜選好了墓地——此棺將深埋在冬洲的峽谷前,正是步蒼穹舊日的山谷。

此谷此山,是他這一生中,僅存的回憶之地。

凌晨剛過,寧時亭便已經起身。

帳外有人馬走過的聲音,听這麼大的動靜,應該是顧斐音回來了,不知道是剛好手頭的事情結束,還是特意為了監視他殺顧听霜這件事,特意趕回來。

冬洲冷,外邊天還很暗,寧時亭提著燈出去,秦燈已經讓人給他備好了馬。

那馬和普通的馬不一樣,雙眼暗紅,神情極通人性,寧時亭意識到,這是上古傳聞中的靈馬,擁有極高的靈性和意識,而且隨時可以為主人赴湯蹈火。

秦燈說︰「是靈馬,雖然事已至此,我相信公子您沒什麼別的心思了,但我需要提醒您,一旦您二位的行程與我們原先商議的有任何不同,靈馬都會將你們帶回原處,且靈馬一死,我們這邊也將立刻接到消息。您是鮫人,世子殿體殘疾,未必能抗衡得了這靈馬。」

寧時亭垂下眼,淡淡地說︰「知道了。你們實在多慮。」

秦燈干笑一聲︰「王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萬事都求一個穩妥。」

人聲漸去。

寧時亭牽著靈馬,來到顧听霜帳前,輕輕說︰「殿下。」

過了一會兒,里邊傳來顧听霜的聲音︰「你真的來了?快回去,這里很危險。」

「不礙事。你听。」寧時亭說,「今日全軍演武,他們跟著晴王的人馬,全部都到西邊去了。你听我的話,不要消耗精神,就當是為我好。」

「不要消耗精神。」

顧听霜正想放出靈識探查周圍的動向,在這剎那間生生止住。

他知道寧時亭的意思,他在叫他不要動用靈識。

寧時亭說話,他一直听話,但如今的情況,他只能信一半——他不知道寧時亭正處于什麼樣的情況中。

晴王多疑,名不續傳。

他們並不知道他有靈識,只听說了上古白狼極聰明,性喜群聚,于是將他幽閉在這個小院落中,任何人不得接近,四周都是銅牆鐵壁,他無法讀取任何人的靈識,也無法知道外界的全貌。

再加上嚴刑拷打,他的身體也撐不住長時間的靈識消耗了。

「听話。」寧時亭輕輕說,「小狼在哪里?殿下等等我,我去接小狼來。」

「你上次來過之後,小狼被他們鎖在了後院。」

「好。」

寧時亭將靈馬拴在院門口,去後院,看見了在籠子里縮成一團的小狼。

小狼的皮毛已經沾血發灰,听見有人來,甚至不願抬起眼楮。

寧時亭笑了笑,輕輕說︰「小狼來。」

銀白的小狼忽而睜開眼楮,黑暗中綻開一雙金色的眼楮。

小狼嗚嗚叫著,似乎是想念,似乎是委屈,寧時亭對它伸出手,以為小狼會和從前一樣,隔著籠子來蹭他,但此時此刻,小狼反而豎起了尾巴,低沉地對他嘶吼起來。

它在叫他快點離開。

連它也知道此地危險,魚一個人過來,凶險萬分。

「沒關系,沒關系。」寧時亭安撫著它,暗青色的眼眸展開笑意,「我來接你們了,不要怕。」

這一剎那,他如同回到數年以前,他從上輩子的死亡中回過神,決心照顧好那個庭院中寂寞寥落的孩子。小狼被關在後院的鐵籠里,瘦得皮包骨,一雙黃澄澄的眼楮無知無畏地看著他,湊上來嗅他的手指。而他身後,坐在輪椅上的少年第一次放松戒備,認真注視他。

顧听霜出來了,他搖著輪椅,望著他庭院門口的靈馬,問道︰「你我二人,同乘一匹馬?不如叫……」

「小狼載我們」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寧時亭即對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搖了搖頭。

顧听霜皺起眉︰「你說今日我們周圍沒有人了。」

寧時亭為什麼還這麼防備?甚至不允許他和小狼使用靈力。

「以殿下的聰明,過後就會知道了。」寧時亭說,「不要著急,您會知道的。」

「好。」顧听霜也不再糾結。

這時候,再糾結下去,也沒有用處。

他一向相信寧時亭的能力,每次他從來都不用擔心事件的結果,每次唯一要擔心的,是寧時亭自己。

寧時亭扶著顧听霜上馬,隨後把小狼抱在懷里。小狼的四爪上都被上了捆靈獸的鐐銬,抹在手里一片冰涼,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冬洲冷風拂過,他們頭頂還有稀稀落落的群星,和暗藍的天幕一起壓在他們頭頂。

空氣清爽,他們的呼吸散在空中,升騰成一片白霧。

他們離晴王營地越來越遠,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直到他們拐入山道小路後,顧听霜才略微放下心來。

他坐在寧時亭身前,想回頭找寧時亭說話,寧時亭卻打斷了他︰「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問,殿下。」

他輕輕俯身,往前貼在他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腰。

這是一個溫順貼服的姿態,情人的姿態。

顧听霜啞聲笑︰「要不是時機不對……我以為我夢想成真了。」

寧時亭輕輕問︰「什麼夢想?」

「山林野地,你我相伴,不再孤獨。」

他到底是想歸隱的,但這條路已經走到了這里,無法回頭。

顧听霜怕他听了難過,很快又說︰「我們像是在私奔。今日你帶著我來了這麼一出,日後恐怕私通名號逃不了了。兒子竟然覬覦小娘……」

他以為寧時亭會笑,但寧時亭沒有,他只是仍然從背後抱著他,伏在他肩頭。

顧听霜于是也安靜下來。

片刻後,他輕輕說︰「沒事了,你看我現在不還是好好的?不要難過。」

「嗯。」寧時亭說。

小狼動了動,尾巴甩了甩。

靈馬一路狂奔,顧听霜沒有問過方向,直到靈馬奔到一個開闊熟悉的地方時停下,他才察覺出眼前的景象有幾分熟悉。

「步蒼穹山下?」顧听霜問寧時亭,「這個地方很危險,他們知道我們來過這里。」

「沒關系。」寧時亭縱馬停下,自己下了馬,隨後伸手接顧听霜下馬——他在此處還備下了一個輪椅。

顧听霜放眼望去,第一眼是,這里的雪已經被清掃干淨。

第二眼是,山谷門口,擺著一副琥珀色的棺木——他看一眼就知道,是最上等的神木。

「那是什麼?」

「不重要。」寧時亭的語速加快,他伸手扶住顧听霜的肩膀,認真地凝望著他的眼楮,「殿下,我下面所說的一切,你都要記好。」

「我是您的臣子,也不止臣子。從前我為人臣,從不生私心,一心為君主,無怨無悔,而今我生出私心,我希望殿下愛我,記得我,我當你的臣子,從未想過背叛,也絕不背叛。」

顧听霜望著他的眼楮。

寧時亭的眼神格外認真,透著一種他看不透的情緒——那是他看不透的,一個比他成熟更多的靈魂。

這種眼神讓顧听霜心里疼痛起來。

「我知道。」顧听霜說,「我一直都知道。」

「我從前或許有拿自己的命,為殿下鋪路的想法,而今也不會了,因為我此生的願望,只剩下與殿下和睦相守,殿下心想事成,一世平安。所以殿下也要信我。」

寧時亭說,「我知道殿下一直信我。」

顧听霜沒有說話,他看向他的神色中,漸漸帶上了一些疑惑。

這不是正常的囑咐。

這簡直像是……遺言。

顧听霜正想問他的時候,寧時亭忽而一笑,湊上前來。打斷了他的話。

用嘴唇。

他輕輕地俯身過來,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攀上他的下頜,用力掐著他的下巴,死死地吻了上來。

顧听霜這一剎那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只看見寧時亭暗青色的眼楮,妖異美麗,是他沉淪多年的顏色。

他毫無防備,劇烈的鮫毒在這一剎那侵入他全身,將他拉入徹底的冰涼中。

寧時亭一直沒放開他,沒松開他,直到眼前人失去呼吸時,他才輕輕放手,像是站不住似的,跪倒在雪地里。

他身後,山谷四周涌上一支威武雄壯的大軍。

顧斐音站在最前,露出微笑︰「好,他還是做到了。」

秦燈站在他身邊,不忍地嘆了口氣︰「那王爺,我們現在是接寧公子回去?」

「再等等。」顧斐音似笑非笑,「阿寧小心思多,這人死了,怎麼也要停尸七日吧。七日之後,他還死著,那麼才是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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