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9
幾個丫頭掀開隔風簾幕,匆匆走了進來, 一陣寒氣隨之涌入, 二姨太正在看繡莊的師傅呈上來的花樣子, 手里捧著個暖手爐, 頭都沒抬一下, 說︰「怎麼,難不成你們家少爺又闖了什麼禍?」
她原本只是打趣地說了一嘴,卻不想那幾個丫頭全都緘默不言。
她柳眉蹙起,將選好的花樣子交給繡娘師傅,擺手讓她退下, 追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平時一個個的能說會道, 這會倒都成了悶葫蘆了?小翠兒,你來說。」
小翠兒臉白了白,朝她略一福身,小聲說道︰「回二姨太, 方才前院有人來傳話,說是府外起了不小的沖突, 大少爺連配槍都掏出來了, 究竟怎麼回事奴婢也不清楚,反正二少爺是叫大少爺抱進門的。還听說, 還听說……」
二姨太把鏤金雕花的湯婆子往桌上一扔,發出「咯 ——」一聲響,她真真給氣笑了, 「原以為他大哥回來了,他會知道收斂性子,不給我添麻煩,卻原來是本性難移!只要是不好的事,必定有他摻和!說,還听說了什麼,我倒是要瞧瞧,他還能給我闖出什麼禍來!」
「听說,听說二少爺喝得酩酊大醉,叫大少爺瞧見的時候,二少爺他……他被一個男人摟著親嘴……」說到最後,小翠兒的聲音幾乎听不見。
二姨太驀地站起身,眼前一黑,險些有些站不穩,滿屋子的下人,竟連個敢大聲喘氣的都沒有。
院子里伺候的誰不知道,二少爺一貫是個荒唐的,該做的事,他偏不做,不該做的,他卻是一樣沒落下,先前擱戲園子里一擲千金,捧個唱戲的名角兒倒也算不得什麼,听戲听曲,至少當得起一個「雅」字,可他這玩男人玩到家門口來,可不是要命麼?
這大冷的天,二姨太驚出了一身冷汗,問︰「大帥可知道了?」
小翠兒連連搖頭,「管事的說,大帥去校場操練新兵去了,許是還沒回,不過當值的門房是大夫人的人,青天白日的,雖隔得遠,听不見他們說什麼,可那雜碎眼神好得很,不該瞧見的都瞧見了,如今大夫人那里只怕是瞞不住。而且……今日孫副官帶著好些兵在門口當值,大抵也瞧得清楚,大帥那里怕是瞞不過今日。」
二姨太狠狠一拍桌,一連罵了數聲「討債鬼」,手心都叫她掐出血來了,道︰「沈明 人在何處!我不管他在什麼地方,給我帶回來,關進柴房里,我不開口,誰都不許放他出來。我就不信,我孟蘭心精明了一輩子,偏捋不正這根歪苗!」
小翠兒見她已氣得失了理智,只得匆匆應了聲「是」,帶人去沈明丞那里討要她們家少爺。
沈眠被沈明丞安置在他屋里,孫副官命人打了盆熱水送來,卻不讓丫頭們進屋伺候,如今他是大少爺的人,自是很清楚,什麼能讓外人瞧見,什麼絕不能透一點風聲。
斷袖分桃自古便有,如今到民國,有這癖好的倒也不少,如霍家三爺便是個不近的人,更不要說私底下玩伶人戲子的富商、軍閥,數都數不過來。只是對親弟弟起了心思的人,他們家大少爺只怕是獨一份。
他如今緩過神來,便暗自琢磨,大帥年歲大了,大少爺掌權是板上釘釘的事,屆時,這跟仙兒似的二少爺,自然是要落在大少爺手里頭的。只是在此之前,大少爺少不得要忍耐一番,方可得償所願。
孫副官將熱水呈上,道︰「大少爺,醒酒湯已讓人去準備了,熱水在這里。」見沈明丞頷首,這才恭謹地退下。
沈明丞擰干熱毛巾,把醉酒的人摟在懷里,用熱毛巾擦拭面頰,問︰「還難受嗎?」
沈眠搖搖頭,軟聲喚道︰「大哥……」
「怎麼。」
「大哥今天拔槍了。」
沈明丞沉默。沈嘯威自小便教導他們兄弟二人,沈家人在外不可輕易拔槍,因為槍並不是嚇唬人的玩意兒,而是殺人的武器,倘若拔槍,那就一定要有人死,或對方,或自己。
過了許久,就在沈眠以為,這男人並不會回答時,他開口了,「大哥今日,原是想殺了霍謙的。」沈明丞把冷了的毛巾浸入熱水中,再次擰干,擦了擦男孩白皙的細頸,「他踫了你,我很生氣。」
沈眠眨了眨眼眸,有些不明白,說︰「可是再生氣,也不必殺人啊。」
沈明丞垂下眸,將那幾根似白玉雕琢的精致的手指頭握在手心里,拿起毛巾細致地擦拭,連指頭縫都不放過,他擦得很仔細,仔細到有些偏執,直到柔女敕的肌膚通紅一片,他才終于停下。
他將毛巾扔進銅盆里頭,淡淡說了一句︰「霍謙該死。」
沈眠被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弄得有些害怕,小聲說︰「他或許是有些壞,可不曾傷害過我,大哥……」
沈明丞垂眸看著他,問︰「對明 來說,怎樣才叫傷害?叫男人親了,算不得什麼,叫男人摟在懷里撫弄,也不算什麼,倘若你是個姑娘家,今日他便是玷污了你的清白,叫外面的人知曉,名聲會有多難听?」
沈眠撅起嘴,不高興地嘟囔︰「可我畢竟是男人,又不必似女孩子那樣守貞,更談不上什麼叫人玷污了清白,大哥你何必這樣生氣。」
沈明丞冷冰冰的眸子驟然沉了沉,他一把扣住沈眠的手腕,語氣咄咄逼人,「明 當真覺得,叫人那樣欺負,也無所謂麼?」
沈眠低呼了一聲「疼」,雪白的細腕已叫沈明丞捏紅,他輕輕掙了掙,那只寬大的手掌卻只是握得越發緊了些,簡直要將他的腕骨捏碎,沈眠疼得眼眶泛紅,小聲說︰「哥哥,你弄疼我了……」
沈明丞低笑一聲,道︰「這就疼了?你可知霍謙對你存的什麼心思?你對他毫無戒心,不會飲酒卻偏要喝,輕易便上了他的車,你可知道,他會給予你的疼,遠比這個疼上十倍、百倍,你連這點疼痛尚且難以忍受,若當真落到他手里,也就只能哭了。」
沈眠何曾想到,這位如冷玉般冷靜自持、淡漠儒雅的沈家大少爺,發怒時竟這般可怖,愣了一愣,才露出幾分驚懼來,嗚咽著說道︰「他說我若是不喝,就要用嘴喂我,我又打不過他……大哥,你別生我的氣。」
他眼眶通紅,漂亮的桃花眸里含著一層薄薄的水汽,卻又強忍著不哭,小心翼翼地抬起眸,朝兄長笑了笑,似撒嬌,又似討好。
沈明丞心髒好似被針刺了一下,心疼得無以復加,一把將人攬入懷里,在他發紅的手腕上吹了吹,道︰「對不起,大哥不該把氣出在你頭上,大哥只是……」
只是什麼?他只是被嫉妒沖昏了頭腦,明 不曾做錯什麼,這孩子一貫天真純然,對人沒有防備,只以為旁人都和家里人一樣會寵他愛護他,由著他放肆,卻不知外面多的是覬覦他的惡狼。
他閉了閉眸,輕聲道︰「大哥只是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懷里的男孩輕輕點頭,似乎還在怕他,小聲說︰「那你現在還生氣嗎?我下回,會小心的。」
「大哥不生氣了,你沒有錯,錯的是別人。」
沈眠連連點頭,說道︰「的確是旁人的錯!」他揪著沈明丞的衣袖,與他說今日的事︰「我原本好好地上課去,讓司機給我買幾個包子去,就叫人趁機搶了車,給帶到不認得的地方去了,後來霍謙就來了,還帶了好些人,我又沒長出翅膀來,如何逃得了?」
說起這件事,他又數落起霍家兄弟。
「那個搶我車的人叫霍天,是霍謙的弟弟,他們兄弟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不單單是相貌長得相像,連強盜的脾氣都是一樣的!他把我劫走了,一路上又是數落我沒用,又是嫌我傻,本少爺這樣聰慧的人,也就他有眼無珠!」
沈明丞不禁一笑,道︰「是,是,你最聰慧。」
沈眠又道︰「還有李斯年、劉大富那幾個,分明瞧見了本少爺,竟裝作不曾瞧見,他們若是機靈些,早些去找你來救我,我何必遭這許多罪?」
沈明丞撫著他的發絲,輕聲勸慰道︰「你受的罪,大哥會替你一一討要回來。」
他將小孩塞進被窩里,那鬼靈精把臉埋進棉被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躲進被窩里傻笑。沈明丞如同剝粽葉一般剝開棉被,把藏在里面軟糯白女敕的小孩剝了出來。
「怎麼?」
沈眠抿了抿唇,小聲說︰「被窩里,有哥哥的味道。」
沈明丞一怔,良久說不出話來,小孩叫他瞧得不好意思,又鑽進了被窩里,沈明丞瞧著在棉被里蠕動的小東西,只覺得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叫人又著惱,又忍不住喜歡到心髒發疼的孩子。
他將這寶貝疙瘩連人帶被地抱進懷里,嗓音低啞,「明 ,大哥不知道能忍到幾時,你要乖乖的,不要再惹我生氣。」
這寶貝疙瘩竟還問他︰「大哥為何要忍?」
沈明丞凝視他澄澈的眸子,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滿滿盛著他的身影,他低低一笑,應和道︰「是啊,我為何要忍。」不知是自問,還是問旁人。
孫副官敲了兩下門。
沈明丞將人安置在床榻上,道︰「進來。」
孫副官停在外間,朝里間請示道︰「大少爺,二姨太派人來了,說是接小少爺回去。」
沈明丞道︰「讓他們先在外面候著,讓明 著衣。」
「是。」孫副官退了出去。
沈眠拿起自己的衣物嗅了嗅,眉頭擰巴在一起,道︰「這一身酒味,回去免不了受我娘一頓教訓了。」
沈明丞打開衣櫃,翻出了幾件往年穿小的襖子,他離家許久,不少衣物都不曾穿過。
「先穿這一身,就說原本的髒了,在我這里換下了。你這身衣裳,我回頭叫人洗好了送去你院子。」
沈眠卻說︰「我想穿大哥穿過的衣服。」
「這是為何?」
沈眠道︰「總覺得有大哥在,心里會踏實些。」
沈明丞霎時間心軟成了一灘水,輕聲應了聲「好」。他留學時已過了十八,這些衣物沈眠穿著仍是寬大,款式也都老舊,卷著衣袖褲腿倒也勉強合適,任是誰穿都不會好看,只是他穿上,偏叫人挑不出一點瑕疵來。
因為衣領大了些,細頸便露了出來,顯出一片誘.人的雪白,沈明丞欲替他整理衣領,沈眠卻是後退了一步,自顧將衣領理好,笑道︰「大哥,我走了。」
沈明丞應了一聲「好」,眸色有些晦暗。
沈眠轉頭便走,險些叫沈明丞發現霍謙留下的吻痕,這大哥看著挺正常,卻好像是個有病的,可經不住刺激。
小翠兒幾個候在門外,見著他,各個都面露難色,直到出了沈明丞的院子,才小聲勸道︰「少爺,這回你務必要好生悔改,保證再不會犯,有二姨太從中斡旋,大夫人或許會為難你,可大帥一向是疼你的,想來不會過分責罰你,可莫要再犯倔了。」
沈眠道︰「你這妮子,說話沒頭沒尾的,少爺我又不曾犯錯,認什麼錯?我爹要罰我,總要有個由頭。」
小翠兒咬著唇,說︰「怎麼不曾犯錯,你分明……分明……」
這會天色將晚,府里已點上燈,沈眠見她臉蛋一會紅一會白的,心底一合計,便知道今日是怎麼回事了,他轉頭便走。
幾個小廝將他攔住,小翠兒忙扯著他衣袖,道︰「少爺,二姨太吩咐了,你今晚要在柴房思過,可萬萬不可再生事端了!」
沈眠道︰「讓我見我娘,這件事並非你們所听聞的那般,我親自與她解釋清楚。」
「少爺,你可千萬要拎清楚了才是!二姨太罰你,並非她想要罰你,而是不得不罰你,如今府里上下都知道,你與一個男人……那般,沈家百年清譽,你從前闖的禍加起來都抵不上這一回,回頭大帥知道了,還不打折你一條腿?你乖乖受罰認錯,吃點苦頭,大帥的氣才能消,這件事也就揭過去了。」
沈眠沉默片刻,他腦袋一向靈光,卻還是敗給了封建的舊社會思想。
「好,好,」他微微頷首,對小翠兒道︰「本少爺可以認罰,你給我娘帶一句話,我身子一向不好,最是受不得冷,柴房那地方,住久了病了也是我該受的,只是她千萬莫要心疼,否則便是兒子不孝了。」
言罷,自顧往柴房走去。小翠兒在身後急得直跺腳,這哪里是孝心,分明是威脅!他這是逼著二姨太替他翻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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