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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天災人禍後, 要防蚊蟲叮咬。

這句話是陸之鳴說的——他又說, 嘯之你從來都沒去過那樣的地方, 要做好心理準備。

人的底線是很脆弱的。陸之鳴說。人之所以能保有良知,其實是因為社會規則的約束, 而非良知本身。

清晨碼頭,陳嘯之換好衣服後,又將沖鋒衣穿在了身上。

他身材頎長結實, 東南亞天氣頗為濕熱, 亞熱帶的海風黏膩地黏著他新套上的白t恤, 陳嘯之不太舒服地扯了下衣服,整理了一下袖口。

然後他背上了塞滿藥物的行囊。

那醫生問他︰「你做好準備了麼?」

陳嘯之微一點頭。

天光蒙蒙地亮起,海霧盡頭一輪光環里的太陽。

陳嘯之問︰「這邊人員安置的情況怎麼樣?」

醫生一聳肩道︰「……這是哪, 你忘了麼?」

「……」

陳嘯之笑了下道︰「是,應該挺爛的。」

「是,現在這邊還一塌糊涂,大多數都分散著, 」醫生叮囑道︰「不過幸存者應該都在高地待著, 海嘯來了之後往山坡上走是本能……一會兒你朝山坡上走走看。」

醫生去和義工群體會和,陳嘯之看了看地圖,想起沈晝葉當時訂的酒店不算遠。有幾個民間志願者過來,和陳嘯之說了幾句話, 接著用紅筆給他在城市地圖上,圈了幾個地形。

「圈了紅圈的地方人會多一些,」一個新加坡志願者生澀道︰「地形會比較平坦。」

陳嘯之︰「謝謝。」

另一個志願者由衷地說︰「祝你找到你的……」

「……, 」陳嘯之沙啞地道︰「……是我的青梅竹馬。」

那個人笑了笑。

然後陳嘯之啞著嗓子問︰「現在遇難者有多少人?」

志願者說︰「我听說四百多了。」

「四百多傷亡。」志願者補充道︰「按就診和分檢人數來看的,但據說情況很糟糕。」

——四百多。

沈晝葉可能會在里頭麼?陳嘯之想了下都覺得可能性不大,他心里的狂喜如同野草般蔓延。

……

下一瞬間,陳嘯之的鼻尖,猛地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海水咸腥,從岸邊飄來的那股影影綽綽的味道,卻不是水味兒,反而像是某種腐敗的臭氣。

那志願者似乎也聞到了,他微微一愣,道︰「……情況很差。」

「你知道那是什麼味道麼?」志願者嘆了口氣︰「真的,先生,小心些,我一會兒給你拿個口罩。這地方衛生真的不行,他們有沒有處理啊……」

陳嘯之問︰「什麼味道?」

志願者一愣,說︰「……尸臭啊。」

陳嘯之那一瞬間,咬緊了後牙。

他的手背連青筋都爆了起來,片刻後他深呼吸了口氣,站直了身子。

……

陳嘯之下船後,觸目所及,滿目瘡痍。

地面開裂了,裂縫里汪著海水和細綠海草。碼頭周遭的店面因靠海太近而近乎全數坍塌,還有幾個寫著印尼語的牌子在坍塌的牆上掛著,被風吹得一晃一晃。

有些店只是塌了個屋頂,陳嘯之路過時看見里面有一卷床單,里面似乎影影綽綽地包了個人。

陳嘯之︰「……」

「……這怎麼可能只有四百人……」有幸存者低聲道︰「……那邊塌了的房子里還有呢。」

沈晝葉能有什麼事?他近乎偏執地想,沈晝葉這種廢物——嬌氣鬼,健忘癥,討人厭的小屁孩,能出什麼事?什麼要見血的事,輪得到沈晝葉這種廢物點心來出?

老天又他媽沒瞎。

陳嘯之冷笑一聲,認定沈晝葉肯定是躲在山坡坡上不肯見人,非要把自己逼瘋不行。

這他媽的不就是沈晝葉的強項嗎。

吵架就會玩失蹤,生氣就他媽要分手,哭了就一定會記仇——記仇。陳嘯之眼眶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心想你要什麼我沒給你?

陳嘯之徒步向前。

霧吹過這男人的頭發,陳嘯之如山岳一般,背著沉重的背囊前進。路上他搭了個人的便車,朝著志願者圈出的高地去。

那山坡並不算太遠,是沈晝葉最可能在的地方。路上斷枝殘垣的,地面開裂,有老婦人啊啊地哭著沿著坡向上走。

給他搭便車的當地人會點兒英語,生澀地問他︰「您去做什麼?」

陳嘯之死死地盯著窗外︰「……我去找人。」

當地人開著車問︰「您找的人聯系您了麼?」

陳嘯之︰「沒有。」

「……,」那人猶豫道︰「……那您……」

他想了又想,終究沒有說下去。

炎熱的風吹著面頰,陳嘯之又覺得自己快瘋了。車在經過裂開的地縫時顛簸了下,前面一棵樹被連根拔起。

當地人說︰「那棵樹砸死了個人。」

陳嘯之︰「……」

「……死的人太多了。」那皮膚黝黑的青年邊開車邊搖頭道︰「……到現在還處理不完,對外才公布了幾百人……不過比2004年那次還是要好多了。04年那次大海嘯我才十歲,活下來都是萬幸。」

貨車轟鳴著顛簸起來,陳嘯之微微一咬牙。

「現在這里一團糟。」那青年又說道︰「您要找的人是個姑娘麼?」

陳嘯之︰「……」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是。」

「那您找到她之後可得趕緊帶她離開。」青年誠懇地說︰「最近治安可差了。」

然後他將車一停,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對陳嘯之說︰「祝您好運。」

海霧彌漫,瓦礫之間傳來斷斷續續的、撕裂般的哭聲。

這靠近海邊的高地處有個廣場和教會,用來充當臨時的安置所,當地的醫生在教會旁搭了個白色的小帳篷,門口排著長龍。

陳嘯之跳下車,踩到半塊磚,海風灌進了他的領口。

廣場上人山人海,那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要裂開了,分成兩半,可是心髒卻如瘋了般狂跳。

「……」他站在瓦礫殘枝間喊道︰「沈晝葉——!!」

無人反應。

這是正常的,陳嘯之眼眶發紅地想。沈晝葉那種摘掉眼鏡就聾的鬼體質,能在那麼多人里听見一聲呼喚就有鬼了。

「沈晝葉——!!」

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喊。

仍然無人應答。

那些人仍用充滿敵意和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其中一個排隊的人听懂了西班牙語,搖了搖頭,示意他進教會去找。

他幾乎是沖進去的。

昏昏的光線穿過花窗,教會里桌子椅子都被撤了,堆在一邊,一些花花綠綠的棉花褥子和布堆在地上,烏烏泱泱的都是人。有母親抱著嬰兒,以頭巾擋著所有人的視線,在角落喂女乃。

陳嘯之吼道︰「沈晝葉——!!」

他眼眶都紅了。

陳嘯之又提氣喊了一聲,這次那正在喝女乃的嬰兒嚇得啼哭起來。

然而世間喧囂,無人應答,只有他的聲音在教會回蕩。

……

沒有人見過那樣的陳嘯之。

他找了一整天,從這個安置點徒步走到另一個安置點,又走到下下一個。他拉著路人詢問「你見沒見過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國女孩」要怎麼說,學會了之後問了經過他身邊的所有人。

——沒有。

個子不高,很可愛,陳嘯之對路人比劃。

後來他在路邊絕望得扶著牆抽氣。

陳嘯之扶完牆,站在路邊,覺得自己總要排除所有的可能性——

只是他在有了那個念頭後,扶著牆,將三天來吃的唯一一點東西都嘔了出來。

……

小時候小阿十有段時間愛裝死,是看了電視劇之後很想體驗一下被尖刀刺中肚皮的感覺,尤其喜歡biu一聲很唯美地倒下,但是只有小嘯之家可以玩,因為他家有錢,睡席夢思。

因此那段時間小嘯之推門進自己房間,經常能看到小阿十身上纏滿絲巾,在他枕頭上吐的兩口水——據說是血,因為匕首上有鶴頂紅。

小嘯之︰……

你有病吧天天裝死!小嘯之氣得頭大︰還吐水,你是被揍的魚嗎?別動我媽的絲巾!

小阿十被他兩巴掌拍了起來,小姑娘披著絲巾,委屈巴巴地問,你就不能溫柔一點叫我嗎……

……

……溫柔個屁。

就你也配溫柔?

「這不是她。」陳嘯之平和地想。

——因為這人額頭上有個痣。

他又去掀開下一張白布。

如果有人看的話,會發現陳嘯之眼珠紅得像個瘋子,手上耐心而溫柔地地撩開那些尸體臉上的頭發和簾兒,有些無名的人在海水里泡過,面部已經猙獰得難以辨認,陳嘯之一動她,頭發里掉出一只死螃蟹。

……這也不是沈晝葉。

陳嘯之背著滿是給沈晝葉準備的食品和藥物的、鼓鼓囊囊的背包,跪在地上,以一個極其溫柔的姿態尋找尸體。

那些面色青黑如石的,在水里泡過的,面部受損難以辨認的,陳嘯之甚至連她們的手都會檢查一下,看看她們指甲的形狀,和手腕的骨骼。

那看守尸體的當地警察問︰「你在找什麼?」

陳嘯之瘋了似的嗤一笑,一句話都沒說。

「……沒在這就走吧。」那印尼警察于心不忍道︰「明天去別處找找,我們這還在統計呢。出去休息一下,我看你蠻多天沒睡了。」

陳嘯之背著一個大包走出停尸的帳篷,露天找了個牆角,坐著,緩慢滑了下去。

他茫然地看著滿是星空的天穹。

陳嘯之看了眼手機,上面一條來自陸之鳴的消息,問︰「找到沒有?找到之後我幫你聯系大使館。」

陳嘯之手指上全是灰——他按亮屏幕,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的灰泥,t恤上甚至黏著血和油。

他神色平靜,以破了皮的、沾滿了髒灰的指頭按了按屏幕。

屏幕亮起,現出一個女孩生女敕的證件照。

——二十五歲的陳嘯之僅有的,沈晝葉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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