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從昨夜起便開始落雨。
鉛雲沉重, 灰黑——天空像塊沒擰干——抹布,蓋在頭頂上,壓得處處都潮悶。
白楚一大早起來, 便從閣樓往下搬東西。
鳳湘班這間——院子住——都是沒登過幾次台——少年,興許也沒什麼前途, 班主便一塊團巴團巴, 都丟——了這里。等再過兩年, 過了年紀,還不——事, 就各尋出路去,不能吃白飯。
白楚嗓子好,長相清麗, 身段漂亮,按——說絕不是沒前途——那類, 但他也住這里。
不是別——,只是因著從——到大都沒人看得慣他, 班主也覺著他性子不好,怯場,不是塊能——角兒——料。
但今天他有了自——院子, 要從這兒搬出去了。
這或許是正月十五那場堂會壯了他——膽子, 也或許是周記點心鋪那半斤核桃酥——功勞, 但總之,他——日子在這數個月漸漸地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
三日前, 他頭次登上海城大戲院——舞台,唱了一出一位先生新——戲。
有前輩提點他,這種時候就不要做隔江猶唱後庭花——人了,——心那些新青年破口大罵。他大——也算是個角兒了, 但——那些名聲響徹海城——名角兒沒法比,所以行事還是要謹慎。
但白楚想了想,還是準備了準備,就去唱了。
這出戲不是時下都愛听——那類,沒有苦守寒窯——王寶釧,也沒有自賞懷春——楊玉環,只是講了一個金兵南下時宋朝——故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這戲唱完,他便出了大筆銀元,——鳳湘班斷了關系,自——買了宅子,去——頭住,去——頭闖。老班主指著他——腦門兒罵他沒良心,白眼狼,罵了整整兩天,白楚充耳不聞。
他把閣樓屬于自——物件都歸置好,也沒多少,只得了兩個箱子——
檢查了遍箱子,白楚起身去關閣樓——窗戶——
窗正對著一條街道,街道對面是一所新建了沒多久——學,那里搭了個簡陋——台子,有幾名學生打扮——人聚在那里。街邊飄著一些被細雨洇濕——傳單,大多印著一些「拒不簽字、取消密約」、「青州亡矣、國不國矣」——字。
白楚認識字,能讀一些文章,也知道近日來所謂簽字——事情鬧得凶,可他不大懂這些,見著了,便遠遠避開,不敢——鬧事牽扯在一處。
國不國,家不家——,他連自——日子都只是剛過明白一些,沒有心力去想別。
但要是真跟院子里那些戲班——人說——似——,以後——官府——洋人來管,他卻也不像那些對洋玩意兒感到新奇——少年們一樣,覺著多樂意。
但他只會唱戲,不知道別。
不過想來海城——事,洋人還是說了不算——,這是郁先生——地方。
他知道海城——人都——自——一樣,怕郁先生,拿他當閻羅王,土皇帝。可他想著,若真出了什麼事,那還是要靠著郁先生——,這——怕不怕、罵不罵——沒有關系。
心頭隨意轉著雜七雜八——念頭,白楚關上窗,去樓下將轎夫叫上來。他租了一頂轎子,談價格時轎夫便說會幫忙把箱子背下去。
踩上常年被雨水侵蝕——樓梯,就是一陣嘎吱嘎吱——響動,令人牙酸至極。
轎夫搬了東西下樓,白楚便跟在後頭也往下走。
走到一半,下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這是在干什麼……你們是做什麼——?搬家?誰讓你們搬——,這閣樓上——人呢?白楚……白楚!」
這動靜听得白楚一陣恍惚。
自從李凌碧搬出去,——宣清河在一塊兒後,白楚便有個把月沒見過自——這位曾經——好友了。這倒是讓他這段日子過得輕松不少,不必去用自——不習慣——狀態應付這古里古怪——人。
亂世便多精怪傳聞,原先白楚都想過,李凌碧年前陡然變了樣子,興許就是犯著黃鼠狼了,——或是別——什麼髒東西,總之不是好。
只是他偷偷試過黑狗血童子尿之類,——悄悄買過符,並沒見到什麼效。
但他終還是不能再——李凌碧做朋友了。
「是我要搬出戲班了。」
白楚走下樓梯,面色平常道。
說著,他打量了兩眼如今——李凌碧——這人——長相本就是偏女子——美艷柔媚,眼下離了伶人身份,卻打扮得比戲台上更鮮艷,暗紫大紅——綢緞衣裳,張揚奪目。
「戲班里——人說——不是假——,你真——戲班斷了,要搬出去自立門戶?」
李凌碧面上顯出一分不可置信︰「不對,好好——你怎麼就要搬出去?戲班養你教你,你怎麼就要走?等等,白楚,是不是……你是不是——郁先生有聯絡?郁先生要帶你走?」
听了前邊,白楚還以為自——去周記點心鋪——事暴露了,心里不——一驚。但听完後邊,他就放下心來了。
雖然不知道李凌碧怎麼總是一副郁先生會看上自——樣子,但他沒有發現什麼,便是好。
白楚穩了穩心神,皺眉道︰「我同郁先生本就什麼關系都沒有,你說這些,連捕風捉影都算不上。凌碧,你總是這樣胡言亂語,口無遮攔,遲早是要惹禍。」
見白楚——表情不似——偽,李凌碧也停下了猜測,納悶道︰「那你為什麼非要離開戲班,戲班待你不好?」
白楚好——道︰「沒什麼特別不好——,但也沒什麼好。我從這兒走出去,就是兩不相欠,沒什麼可說。」
李凌碧敏銳地從白楚——里听出了對鳳湘班——不滿。
他瞥了眼兩個往——搬箱子——轎夫,忽然覺著自——來到這本書里,這蝴蝶翅膀扇得也太厲害了,已經把劇情扇了個面目——非不說,連主角都變了性情。
要知道,在他記憶里,這本《民國梨園》——白楚雖然也是一直在鳳湘班受欺負,但卻從沒說過鳳湘班——什麼不好,只是自——默默垂淚。便是後來一鳴驚人,有了郁鏡之做靠山,他都不曾——鳳湘班斷過關系,還很念恩,給老班主養老送終了。
可現在,這一切卻都變了。
李凌碧仔細地看著眼前——少年,總覺得有哪里不一樣了。
「白楚,你這一身本事是戲班給——,你……」
李凌碧——只說到一半,就被白楚打斷。
「我——本事,是靠自——來。戲班——教導我沒有忘,你想知道,可以去問問班主他前天收了我多少大洋。」白楚眼神清冷,「李凌碧,這戲班沒有你能走,我卻不能走——道。」
李凌碧簡直要不認識眼前這個主角了︰「白楚,你怎麼變——這樣了?」
見行李都搬好了,白楚也不想再——李凌碧糾纏,只看了他一眼,說︰「李凌碧,你沒將我當過朋友,我也是不會認你——朋友。」
說完,白楚便快步沿著爬滿青苔——道直奔後門,干脆利落地走了。
李凌碧怔怔站在院子——央,心里萬般委屈。
他沒想到,他穿來之後對白楚那麼好,總想著將來從郁鏡之——魔爪里拯救白楚,這次回來找他也是有好事想著他,結——白楚不說愛上他就算了,還不拿他當朋友,真是一片真心喂狗吃。
李凌碧根本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傷心——憤怒地轉過身,卻見院子里許多——少年都在看熱鬧,連功都不練了。
狠狠朝周圍瞪了眼,等——少年們如驚悸——鳥兒一般一下散了,他才一腳踢翻了井邊——水桶,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李凌碧一路沉著臉,坐黃包車回了住處,想找宣清河抱怨一番,卻沒見到宣清河——影子,一問下人,說是宣清河派人來告訴,這兩日忙廠子——事,便先不來了。
听了這——,李凌碧很有種現代社會男朋友加班忙工——冷落他——感覺,通常這種時候,解決他這身煩悶——最好方法便是去酒吧喝個痛快,再去蹦蹦迪發泄一下,享受享受夜生活。
這個時代沒有什麼夜店,但卻有舞廳妓院。
妓院李凌碧是沒興趣——,他對女人不行,但舞廳還是可以去玩玩。
李凌碧在家實在坐不住,挨到吃過晚飯,便是是真——忍不住了,于是也不再遲疑,直接就出了門,坐上黃包車直奔百樂門。
另一邊,絲毫不知道李凌碧背著自——出去風流快活——宣清河,也確實是有事要辦,非常忙碌。
他最近通過一些關系,認識了一位名叫亞當斯——德意志官員,今天便是等候了整整一天,才于晚飯後,——亞當斯見上面,談一些生意——廠子上——支持。
德意志——機械非常有名,于如今——世界,也是最先——,這也是宣清河辦機械廠,找上亞當斯——原因。
初次——會面非常短暫,亞當斯沒有明確表達出什麼態度,宣清河也並不在意,這本就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事情。
離開亞當斯——居所時,宣清河注意到亞當斯——管家——將一名金發碧眼——洋人引了——去,——頭停著一輛送那名洋人過來——汽車。
宣清河——楮多看了兩眼,發現那輛汽車副駕駛座上——人,竟然是赫赫有名——天明會會長杜天明。
「少爺?」
一旁拉開車門——司機出聲道。
宣清河收回視線,坐——車里,想了想,道︰「記下前面那輛車——牌子,去查查是誰——車。」
他有種感覺,剛才——去那洋人,絕不是普通人物。
亞當斯——會客廳里,座鐘彈出一位陶瓷制——舞姿優美——少女,報時——鳴響緊跟著到來。
皮特坐在鋪著絲絨墊子——椅子上,注視著面前緩緩流入高腳杯——酒紅色液體,道︰「亞當斯,你應該選擇相信我。我來到華國——土地只有半年,沒有那樣——能力去對你——人做些什麼。」
「而且,英吉利永遠是你們——朋友,這是毋庸置疑——事實,不是嗎?」
親自倒著紅酒——亞當斯動——一頓,放下了酒瓶。
「我一直都相信你們——友好。」
亞當斯挑了挑眉,道︰「但正在歐洲召開——那場會議卻不是這麼說。德意志戰敗了,我們才能這樣坐在一起喝酒。你也明白這里面——道——,皮特。」
皮特——了——,舉起酒杯︰「歐洲——事是歐洲——事,我們現在在華國。」
亞當斯與他舉杯輕踫。
「那就說點華國——事。」微抿一口酒液,亞當斯感受著口腔內美酒——芬芳醇厚,眯起眼,道,「就像你說——,皮特,歐洲——事是歐洲——事,我在華國,是不會輕易退讓,或是離開。至少,在歐洲催促我之前,我不會那麼做。」
「所以,現在我需要你——一些解釋。」
皮特——眼神沉了沉︰「你想要什麼樣——解釋?」
「我對郁鏡之有一些懷疑。」亞當斯看似非常直接地說道。
「郁鏡之?」皮特微微皺眉,「你想要我去試探他?我記得他曾經是你——合——伙伴,他在海城立足,擁有現在——權勢,也曾有你——幫助。現在你是想告訴我,你們——合——關系已經破裂了嗎?」
亞當斯——著搖搖頭︰「不,或許還沒有。」
狀似不經意地觀察著亞當斯——神情,皮特緩緩道︰「我可以告訴你,亞當斯,有些事我很早——時候就已經做過了。郁鏡之雖然是一個奇怪——囂張自大——華國人,也——那些——步人士有不淺——關系,但他身上確實沒有什麼值得懷疑。」
「他——那些自私逐利——吸血蟲,沒有什麼區別。至少我得到——結——是這樣。」
「不過,如——這是你需要——,——為朋友,我不會拒絕。」
亞當斯——,沒有回答,而是再次舉起了酒杯。
一——時後。
皮特帶著些許酒氣走出亞當斯——住處,亞當斯將他送到門口,兩人友好地揮手——別。
汽車轉向,在路燈下漸漸遠去。
車內,皮特靠在後座,滿臉醉意消散,只留下清醒。他意味不明地向後瞥了眼,低聲說︰「德意志人——鬼。」
收回目光,他看向坐上駕駛座開車——杜天明︰「你——兒子呢,杜先生?」
來時開車——人是杜七,而此時——汽車內,卻只有皮特——杜天明兩個人。
杜天明朝後視鏡看了眼,低聲道︰「幫派里——事,杜七去辦了。」
皮特只是隨口一問,並沒在意,他閉上眼,開始思索著亞當斯所說——事。
他告訴亞當斯他相信郁鏡之,不打算再對付他,那同樣也是鬼。事實上,只要海城這塊肥肉一天在這里不動,那他就一天不放過郁鏡之。
想吃下這塊肥肉——人越來越多,對于這些人來說,郁鏡之都是眼——釘、肉——刺,絕不會有別——態度。
只是要拔除掉郁鏡之在海城經營起來——這麼深這麼大——勢力,也不是那麼容易——事情。
所以,皮特很清楚,面對亞當斯——一些要求,暫時來說,他是不會拒絕。只是在完——這些要求——過程里,自——會不會做一些讓亞當斯覺得很多余——事情,那他可是保證不了。
同樣是這個飄著細雨——潮濕——夜晚,深夜——百樂門車馬漸稀。
一身酒氣——李凌碧同兩個油頭粉面——公子哥分開,搖搖晃晃從舞廳出來。
他是真醉了,連黃包車都想不起要攔,只悶頭往前走。
走了沒多遠,剛將背後——燈紅酒綠甩在後面,他——胃里便洶涌地泛起了酸。李凌碧死死捂住嘴,往左右看了看,一頭便扎——了旁邊一條漆黑狹窄——弄堂。
喉頭一緊,李凌碧嘔——一聲,直接肩膀撞在弄堂——牆上,吐了個稀里嘩啦。
大半酒水都吐了出來,李凌碧——干嘔了一陣,才算緩過來。
他踉蹌了下,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麼。他低頭去看,卻站立不穩,一下摔倒了。
沒有預想——堅硬——地板,身子底下軟軟——,耳邊傳來一聲男人——悶哼。
李凌碧伸手去模,指間黏膩,好像是血。
這讓他一下清醒了,醉意都去了大半。
李凌碧抬起頭,借著弄堂口.射——來——微弱光線去看身底下受傷昏迷——人。
當他——視線終于能勉強看清面前那張陰冷俊美——臉時,他整個人就是一愣。
這個人,他好像在戲樓見過。
他們說他是天明會——少主,叫杜七。
……——
面——算計,以及李凌碧——杜七——歷史性會面,一心埋首武器與機械——楚雲聲是一概不知。
兵工廠——位置最後被郁鏡之選在了一個極為隱蔽——地點,周圍還有一些打掩護——廠子,以及一個廢棄——碼頭,可以轉移一些東西。
這間廠子——事不需要楚雲聲親自跟著,除了剛備好時他連著去了幾日,之後便沒有再去了。一些圖紙或物件,郁鏡之都會安排專人來交接、保護,在保密上做得極好。
所以除了每天晚上提前一些結束工——,回家去研究圖紙——,楚雲聲——生活便還是一如往常,沒什麼變化。
郁鏡之偶爾會趁夜色過來,滿身疲憊,也說不了幾句——,便靠在楚雲聲懷里沉沉睡去了。等到第二日,天還沒亮,便——醒來,匆匆離開。
算了算郁鏡之——睡眠時間,楚雲聲便專門配了個方子,給他熬一些安神湯藥。郁鏡之皺著眉喝下,就趴到他枕頭上,說喝不喝湯藥,在這張床上他都能睡得極好。
楚雲聲不——他,只是調整了下藥方,讓口味變得清甜起來。
楚雲聲沒有過問郁鏡之同方既明先生出去走動——結——,看著郁鏡之一天比一天沉冷——臉色,他多少猜到了答案。
也不知是不是這件事——影響,楚雲聲發現最近幾天暗處似乎多了一些觀察他——人。而醫院里,許多病患好像也總有意無意地將目光落在他身上。
楚雲聲有預感,可能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然,就在他察覺到這些注視後——第四天,他那條只有幾百米距離——下班路上,出現了一名身上帶著傷,正往醫院方向前——女學生。
女學生迎面見到他,就目露驚喜︰「楚醫生……您是仁——醫院——楚醫生吧?」
楚雲聲停下腳步,看向這名面容姣好——女學生。
「楚醫生,我是姜秀秀,我們上次在醫院見過——,這個時間您是已經結束工——了嗎?那醫院是不是都下班了,我听說最近一些醫院晚上都不接診了……」
說著,姜秀秀哎呀了一聲,伸手去模膝上——傷口,像是疼極了,弱柳扶風,站都站不穩。
「楚醫生,我去集會時不——心摔傷了,您能不能——醫院說一下,幫我處——下傷口……」
眼底泛起水色,姜秀秀很有些楚楚可憐地望向楚雲聲。
但楚雲聲並沒有接收到姜秀秀柔弱可憐——信號,他正垂眼觀察著姜秀秀膝蓋上——傷口,心——決——,要把制造一批方便實用——創可貼這件事盡早提上日程。
「楚醫生?」
姜秀秀——喚了一聲。
聞聲,楚雲聲回過神來,面色平靜地抬手攔下了一輛剛巧經過——黃包車︰「你好,勞煩將這名傷患送到馬麗娜醫院。」
對車夫說完這句——,楚雲聲再次看向姜秀秀,——語氣誠懇地補上了半句︰「姜——姐,馬麗娜醫院晚上照常接診,你放心去吧。」
姜秀秀一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