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意思是, 他在害怕嗎?
摩恩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大著膽子, 學著神曾經對他做過的動作,伸手模上了維爾涅斯的頭發。
「……別怕。」
這個逾矩的行為讓他的嗓音都顫抖了起來,手指也只敢虛虛地覆蓋在上面, 剛觸踫到那些柔滑冰涼的發絲,他就觸電般地縮了回來。
神對著他笑了笑, 完全沒有要追究被凡人模了頭的意思。
于是摩恩的整顆心都不合時宜地冒起了粉紅泡泡,他也跟著傻笑起來。
維爾涅斯斂下情緒, 抱著摩恩繼續向上登階。
當他們能遠遠地望見最後一只候鳥時, 摩恩知道, 他真的已經無限靠近天國了。
兩個人都變得有些沉默。
摩恩是因為敬畏,這讓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而神明,或許是因為那份不可名狀的「恐懼」。
摩恩也發現了神越到後面越放慢的步伐, 他只能暗暗捏住對方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微薄的力量。
踩在倒數第二和第三只候鳥的身上時, 維爾涅斯徹底不再邁步。
被踏過的候鳥們已經飛散,此處只剩去路, 再無歸途, 連反悔然後返回的機會都沒有了。
回望過去,身後只有空蕩蕩的碧空,向下俯瞰, 腳下只有波瀾壯闊的深海。
身體唯一接觸到的區域是隨時都有可能飛走的候鳥的脊背。
這是一個讓人極度沒有安全感的處境,只怕隨時都要失重墜落下去。
但是兩個人目前都沒有精力把關注重心放在這上面了。
摩恩自己先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自然也就無法給出什麼讓維爾涅斯邁出最後一步的鼓勵。
他只是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這片雲層之上的世界。
這里與人間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甚至還要更加糟糕一些——
入目就是一棵光禿禿的巨樹,分外亮眼,遍地都是來自它的枯黃的樹葉和雜亂的枝椏,凌亂如狂風過境。
一座座白玉築成的神殿幾乎全走狂放的廢墟風格,這邊一根斷裂的石柱,那邊一塊坍塌的屋檐,四處都只留下一些殘破的美感,一點也不像摩恩想象中的那樣宏偉壯觀。
摩恩甚至注意到,地上還有大片大片的紅色「血跡」,讓人不禁聯想此處曾發生過何等令人驚駭的事情。
天國……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的?
摩恩呆若木雞,摟著神明脖子的一對胳膊因為肌肉過度繃緊而僵硬抽筋,他抽著氣把手放下來甩了甩。
有他這一番動靜,維爾涅斯這才驚醒了一般地回過神。
只要一步。
距離成神只有最後一步了,盡管這神界瞧著就讓人心生懼意。
維爾涅斯或許也是這樣想的,他沉默了很久,張張口似乎是想對摩恩說什麼,但是他最終也什麼都沒說。
從神的臉上能看出來,他的內心有多麼不安和抗拒。
摩恩那時還以為,神明的那份抗拒是因為天國這副糟糕的模樣。
直到一根樹枝隨著維爾涅斯從最後一只候鳥的身上移開然後踏上天國土地的腳步而即刻出現,然後——
直直地穿透了摩恩的胸口。
「啊……」
劇痛襲來,不給人任何反應的時間,樹枝就如同守候多時一樣有所準備。
摩恩卻是猝不及防,他被樹枝挑起,用力地摔到地上。
當真正的滅頂般的痛苦降臨的時候,連吶喊都成為了空談,他的喉嚨里擠出一聲呻.吟,痛得五官都扭曲了起來。
神明早在一切發生的前一秒就被動地閉上了眼楮,被一片白光籠罩,無法意識到,他的信徒已經遇難。
摩恩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心髒,那里刺入了一根連通著遠方巨樹的尖銳枝條,比世間任何一把刀都要鋒利,直接捅穿了他單薄的身軀,然後,狠狠地抽了出去。
神明當時預感到的、令他不安又抗拒的,是否是……他的死亡?
難道天國不允許凡人的踏入,一旦踏入就會被抹殺嗎?
溫熱的血從指縫間不斷滲出,仿佛有人鑿開了摩恩的心髒,在里面播種了一朵帶著尖刺的花朵一般。
花盛開時,從他的心髒里抽枝發芽,刺得他皮開肉綻,最終整個軀殼都不過淪為花朵的養料。
好痛啊。
意識模糊前,恍惚看到整個天空都陰沉下來。
耳邊听見幾聲驚雷,摩恩好想把手伸進口袋,攥住兩顆卵石,因為他有點害怕。
但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當冰涼而麻木的手被人扯住的那一刻,摩恩已經徹底混沌了,他沉重的眼皮只想合上,可瞳孔中卻映出了神明的影子,于是便覺得還能再撐一撐。
維爾涅斯的表情從未這樣慌亂過,比發現小木頭人從袖子里滑落火海中時還要更加無措。
「摩恩……」他這樣叫著摩恩的名字。
不僅聲線不穩,拉著摩恩的手也抖個不停。
沉著的神明也有這樣一面,像一個發現最喜歡的玩具士兵破碎了的小男孩。
原來神真的不是萬能的。
摩恩不知道這比喻是否正確,因為他的童年未能擁有過玩具。
不過,自己果然是比小木頭人更重要的存在啊。
摩恩這樣遲鈍地想到。
神蹲下.身,抱住了摩恩的肩膀,把人輕柔地放在自己身上。
他的肩頭飄著一顆鮮紅但卻在消逝著的光團,于狂風中搖曳。
天國早已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周圍掀起了格外可怖的狂暴漩渦,有著吞沒一切的架勢。
伴著一聲響徹雲霄的霹靂驚雷,竟然有泄洪之勢的雨水奔騰著流淌傾下,卻唯獨沒有打濕摩恩二人所在的位置。
摩恩好想讓神趕快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但是他已無力言語。
每喘一口氣都連帶著皮肉撕痛,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呼吸。
看著維爾涅斯溫柔的茶色瞳仁被水汽掩埋,他還想回應一句「我不疼」,但是或許是天國不允許說謊吧,他最終也沒能講出來。
最後他省著力氣,艱難地擺出一句「我愛慕您」的口型。
不知道神明有沒有從他虛弱的囁嚅中明白這話的內容,摩恩只覺得吐露過心聲後舒坦了幾分,好像也感受不到鑽心的疼痛了。
只是他太累了,不能等著神的回應了,他想先睡一覺。
等醒來後,他還要繼續地在人間仰望著神明,每天向神禱告,為神建築最壯觀的神廟。
還要為神雕刻許多許多的聖像,讓他再也不用為了被灼毀的小木頭人而神傷。
……
摩恩閉上了眼楮。
他不知道,天國從不下雨。
……
「爸爸,快把門關上!」湯米縮在壁櫥里,投過狹窄的縫隙向屋子里站著的男人大吼到。
家里的房門又一次被吹開了,外面的大風簡直要把這棟房子吹倒!
而且還雷雨大作,明明時間是下午,可外面已經一點亮光都沒有了,湯米一家害怕極了。
「……怎麼會這樣,我們快向耶彌伽大人禱告!敬愛的耶彌伽神明將我們從整整七日的黑夜中拯救,一定不會在這場大災難前棄我們于不顧!」
中年男人飛快地把門關上,推了桌子椅子等一切能挪過去的東西堆在門口,然後飛快地也逃進壁櫥里,他手里還帶著一尊玉石做成的小型聖像。
不過他的腿軟了,進去之前還狠狠地摔了一跤,兩手倒不忘把聖像高舉起來。
「媽媽,你能不能別哭了!」湯米本來就足夠害怕,再听著母親那慎人的哭叫,心髒都承受不住了。
「怎麼辦呀,怎麼辦呀?你們說,摩恩那小子還活著嗎?」母親哭哭啼啼地哽咽道,這又一次危難的時刻,或許刺激著她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另一位成員。
「……」
突然提起的這個名字讓這個家沉默了,一時間整個房間就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滂沱的雨聲。
湯米還能回想起對方一臉堅毅地送他們離開時的表情。
他表示為了所有人的安全,自願退出乘船,讓他們這群人趕緊逃,自己留在小鎮那一片,在北地游民的搜捕下自生自滅。
總是這樣,摩恩總是這樣愛當英雄。
他一定以為自己很偉大吧?
湯米不喜歡摩恩,更討厭他當英雄。
因為許多時候,自己表露出來的正常人性都成了對方偉大行為的對照組,被襯托得顯得丑惡起來。
起碼湯米是這樣覺得的。
但是此刻,他瞧著壁櫥里面黑漆漆的門板,總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摩恩的那對黑眼楮。
然後門板在風的侵襲下,劇烈搖晃,拍打個不停,樣子搖搖欲墜。
最終月兌離了壁櫥,摔在地上,碎裂。
這動靜嚇得他們又瑟瑟發抖起來。
災難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
湯米看著抱作一團大聲向耶彌伽神明禱告的父母,打了個寒顫。
他閉上了眼楮,縮在角落里,不再看地上碎裂的漆黑木板。
可是很快,他听「砰」的一聲巨響,然後是碎石塊在狹窄的壁櫥中滾落的聲音。
「瞧瞧你做了什麼!你這蠢婦,神將降罪于你!」爸爸淒厲的叫喊在這個小空間中回蕩,湯米捂著嘴,望著不停搖頭嗚咽的母親,驚懼地在原地崩潰了。
「不是的,是聖像自己碎的,我沒有摔它呀!」母親尖叫著捂住了自己的頭,然後瘋了一般地撲在地上撿拾著石屑。
——耶彌伽大人的聖像,從脖頸處斷裂了。
七零八碎。
……
混沌,雜亂,恐怖。
和不見天日的純粹黑暗不同的是,這一次是烏雲密布,是厚重的水汽形成的雲層在遮天蔽日。
納羅薇拉醒來的那一刻,心中只有這樣的想法。
她以為憑自己獨特的能力藏身于夢中、睡過了諸神之戰,便可以不被波及。
她為自己機智的選擇而暗自慶幸,因為諸多神明都在爭斗中隕落,知道更多秘密的她在斟酌下選擇獨善其身。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個正確的做法。
只是沒想到,一覺醒來,要面對的是更加令她無力招架的境況。
她裹緊身上不斷被吹散的神袍,扶住神殿冰涼的玉石牆壁顫顫巍巍地走到神殿口。
眼下的天國,已經可以稱為是地獄。
她的嘴巴完全無法合上,顫抖地看著面前的景象,看著這詭異而狂暴的天象,本想要後退,可是靈魂深處傳來的恐懼讓她不由得緩緩跌坐到了地上。
那位被驅逐出天國的神明回來了。
傾盆大雨淋不濕他白金色的發絲,可雨幕卻如垂簾一般,阻攔了夢神的視線,叫她望不見維爾涅斯的表情。
就如同她猜測的那樣,神樹對這位得天獨厚的神明百般偏愛,所謂的驅逐不過是一種警告。
他的成神歸位比想象中還要更快,只怕根本沒有經受過任何磨難,便一路暢通地重返天國。
而自己為了結下善緣而對他信徒的指引,只怕在其中也並沒有起下什麼太大的作用。
納羅薇拉應該開心的。
因為她賭對了,她成了唯一一個站對了隊的神明。
可是她卻笑不出來。
維爾涅斯的懷里抱著一個人。
他的動作那樣珍惜,神情那樣恭謹,仿佛用一點力就會把懷里的人弄疼一般地小心。
隔著大雨,納羅薇拉能看見被抱著的那人胸口處綻放出的血花。
那人有一頭深棕色的頭發,當他睜開眼時,瞳孔是很罕見的黑色,像兩顆瑩潤的黑珍珠。
納羅薇拉曾見過那個人。
那是維爾涅斯的信徒,是她曾經在夢中指引過的對象。
過多的血跡竟然營造出一種格外讓人心顫的破碎的美,甚至有血液染上了那人類身後的神明聖潔的神袍。
神袍本該一塵不染。
納羅薇拉伏在地上,有風暴吹來了她的神殿,可是她沒有能夠逃竄的能力了,她的全身汗毛直立,只能呆呆地望著那位神明抱著人遠去的身影。
無數道驚雷不留情面地劈向維爾涅斯,可是他抱著人的手依然那樣穩,他甚至伸出手捂住了死去人類的耳朵,唯恐這震耳欲聾的雷聲驚擾了他。
神明每走一步,雷就落在他的腳下。
那些雷似乎是在有意識地追逐著他,拼盡全力地想要劈上他的身體,或者說,是劈上他懷里的人類的尸體。
可是最終也沒有一道雷能夠攔下他的步履。
他行走的方向,正是沖著天國中央、天國億萬年來的根系、眾神誕生的源頭——神樹的所在地。
隨著他的腳步,所到之處全是雷電引起的大火。
這大火竟然能在暴雨中越演越烈,水火竟然詭異地達成了共存。
地上屬于神樹的枯枝爛葉在烈火中燃燒,整個天國幾乎成為了一片火海。
這里是地獄。
納羅薇拉顫抖著想要往後爬,可是她的身體已經動不了。
億萬年來的第一次恐懼,是震撼神格的恐懼,甚至讓她的每一根發絲都寫滿了怯意。
她在惶惑間看到遠處的神殿里走出來另一位神明,他的模樣狼狽,精氣神卻十足。
因為有蓬勃又富足的信仰之力傍身,盡管經歷了一場大受打擊的惡戰,但也收獲頗豐,成為了天國無可爭議的第一序位。
那是諸神之戰的贏家,災難神耶彌伽。
只可惜,這位贏家此刻也與她一樣,渺小到甚至直不起身子,走到神殿外的時候,已經不由得跪在地上爬蹭了。
那日神樹審判現場,掌管死亡的神明德西忒夫口中的一番話引起了眾神的警覺,在維爾涅斯被驅逐出天國之後,現場的氣氛已經十分凝滯。
一場戰爭幾乎一觸即發,奧特弩波與耶彌伽一眾神明惡意竊取信仰之力,變成了格外強大的存在,其余眾神雖然驚怒不已,卻也毫無扭轉之力。
本想在神樹下檢舉耶彌伽的罪行,可是在維爾涅斯被驅逐後,神樹轉瞬之間盡數枯黃,再不給出任何回應。
納羅薇拉見事不妙,選擇沉睡不醒,藏身于夢中,躲避這場諸神戰爭。
戰爭果然如她預料的那樣慘烈,現如今,天國只剩下耶彌伽還有能力出來麼?
看來就連他的好兄弟奧特弩波,最後也逃不過一個被壓榨的命運。
納羅薇拉想要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但是眼下實在不是個合適的時機。
她只分出了這一刻神放到了耶彌伽身上,下一秒,就被一道致使整個天空一瞬間亮如白晝的閃電驚嚇得不知所以。
閃電反射出來的白光在她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映照了一刻,天空再次歸于黑暗。
有閃電預警,納羅薇拉提心吊膽地等著那聲一定會震碎虛空的巨雷,雖有心理準備,但在看到它迎頭劈下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無聲地尖叫起來。
巨雷似乎無處不在,似乎要劈向天國的每一個角落。
她閉上眼,以為自己會在此隕落,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卻並未即刻襲來。
甚至,久久沒有襲來。
納羅薇拉顫抖地掀開眼皮,看到的畫面她此生都不會忘記。
遠處的神樹,那十個人圍著牽手也抱不住的粗壯樹干竟然被巨雷從中劈斷!
截斷面處燃起了熊熊烈火,已經光禿禿的參天枝干不斷萎縮,在火焰的炙烤下化成一捧捧炭灰,沒有來得及落到地上,就化成無數道黑色的流光消逝。
而這都不是最令納羅薇拉震撼的,她真正看見的是,神樹被劈裂開來的「傷口」,正向外溢出無數濃稠而黑暗的熔漿……
肉眼可見的黑氣伴生著彌漫開來,那是死亡的味道。
不過這物質沒有擴散太久,因為神樹直接倒塌于天國的土地上。
佇立了億萬年的神樹、被創世神種下的天國的尺度……
就這樣,倒下了?
于是比巨雷更加驚天動地的聲響出現了。
神樹倒下,整個天國都搖晃起來,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納羅薇拉扒著神殿的地磚在崩潰中留下了淚水,她的雙耳間有鮮紅的血液流出。
她好想吶喊,她好想尖叫……
她眼睜睜看著對面的神殿,伏在地上的耶彌伽被震蕩中傾斜的石柱壓在身下。
最後望一眼天國的中央,那里再也沒有什麼參天巨樹,只有一個風雨中佇立的神明,溫柔地抱著他的信徒。
他的腳下,黑色熔漿流淌了滿地,纏附上了他的腳踝。
神樹本來的位置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坑洞,雨水不停地灌進去,黑色的詭異黏稠物質已經滿溢了出來,只怕不出一會兒,可以席卷這個天國。
那是什麼東西?
是傳說中的深淵嗎?
納羅薇拉已經無力去思考。
她眼含淚水呆在原地,卻連眼楮都忘了眨。
喉嚨里不由自主地瀉出幾聲嗚咽,她捂住頭,再也不敢抬起來。
傳說,億萬年前,創世神疲于管轄天地萬物,所以種下一顆樹。
神樹中結出了果子,每顆果子里誕生一位神明,生來便執掌世間的一方事物。
唯有最後一位神明,他誕生時,天地已經沒有了需要管轄的事物。
那位神明,是維爾涅斯。
神樹為什麼偏愛他?
神樹為什麼不能接受維爾涅斯的信徒?
為什麼不能容忍女神芙蘭伊多對維爾涅斯的愛慕,然後抹殺了女神?一如現在抹殺了那名信徒。
納羅薇拉曾經以為自己已經猜到了真相。
她曾以為真相不過就是是神樹無由來地愛慕著那位神明。
曾以為神樹是萬物尺度,可是萬物尺度竟然也消弭于這場不尋常的雷雨中。
天國億萬年來從未下過雨。
第一場雨,因為一名人類之死。
原來,她與真相還有一步之遙。
一切的不尋常匯集在一起,再找不出第二個答案。
凌駕于神樹之上的,唯有創世神。
渾渾噩噩的大腦間紛飛起無數雜亂的思緒。
納羅薇拉恍惚間想起了好友芙蘭伊多的預言——
「……我看到了天國的淪陷,維爾涅斯會打開深淵的大門……」
預言中的場面,是現在吧。
天國淪陷,神樹之下,藏著深淵。
納羅薇拉匍匐在地上,心跳快得已經不听使喚。
或許過多的恐懼與驚慌到達一定程度就會表現為冷靜。
她竟然再一次支起沉重的頭顱,隔著大雨望過去一眼。
她最後看到,神明邁著坦然自若的腳步,一步一步,最終停在了深坑之前。
然後,他抱著死去的信徒,從容地一躍而下。
神,墜入了深淵。
納羅薇拉的目光漸漸開始渙散。
意識彌留之際,她目睹了深淵里濃稠的物質將神吞沒、目睹溢出的熔漿迅速倒流、目睹一只不起眼的夜鶯拍打著翅膀從坑洞中飛出來、目睹坑洞的表層附上一層薄膜,就此隱去……
任誰也無法得知,那里一秒鐘前,還不是一塊平地。
恐慌、震撼、驚懼與惶惑一並消散。
納羅薇拉徹底閉上了雙眼。
天國的最後一位神明,至此,也陷入了沉睡。
而雨,似乎停了。
……
「驚雷劈開神樹,神樹轟然倒下。
沒有一位神明知道,原來他們所懼怕的傳說中的深淵,就藏在神樹之下。
罪神維爾涅斯打開了深淵的大門,自此墮落。
深淵凝合的最後一刻,一只夜鶯沖破熔漿飛了出來,此後幾百年的人間諸事,皆由這只深淵之鳥生發。」
黃修奇默看著書上的內容,一目十行,書頁翻得飛快,轉眼間他就看到了書的四分之一處。
這一段描寫太簡略了,他根本沒看盡興。
不知道方鉞從哪里搞來的書,寫得還挺有意思。
他咂咂嘴,意猶未盡地把書放下。
本來說好的十分鐘後就叫人,拿起手機一看表,不知不覺間都過去半個小時了!
「我去……」黃修奇趕緊站起身來,模一模桌子上的飯盒,早就冰涼了。
再看一眼方鉞頭頂上的吊瓶,早就沒有什麼液體了,甚至開始有血液倒流的趨勢了!
「啊啊啊我真是個大罪人!」
黃修奇趕緊瘋狂按鈴呼叫護士,同時發現方鉞也已經醒了,正在抹眼淚呢!
看來是血液倒流給人疼醒了,只是沒想到方鉞還挺嬌氣的,輸個液應該不至于哭吧?
被刀砍的時候不好沒哭嘛?
而且……怎麼還哭得這麼「梨花帶雨」的。
只見方鉞一手捧住心口,一只胳膊抬起來蒙在眼楮上,遮蓋住了大半張臉。
表情看著倒是挺平靜的,但是淚水順著他的臉把枕頭都浸濕了。
「對不起啊哥哥,給您賠罪,您是我哥!我看你那個書看入迷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先給你把飯熱熱去,別哭了哈,你這姿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學西施呢。」
看著護士小姐姐進來了,黃修奇趕緊兩手合十小聲賠罪。
說實話還挺尷尬的,剛才護士發現方鉞那樣子,肯定認為是他這個陪護把病人給怎麼著了呢!
黃修奇飛快地提著飯盒溜出去,萬萬沒想到,病房外站著一個人。
一個英俊又迷之陰郁的人。
周圍經過的小護士都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瞟著他。
可是……這人不是三十分鐘前剛走嗎?!
孟維一怎麼又來了?!
他是住在醫院了嗎?!
黃修奇心中疑問三連,他目瞪口呆,正想開口問一聲,人已經擦著他的肩膀敲門進去了。
他猶豫著要不要回去看看,但是一想護士小姐姐還在里面「坐鎮」呢,應該不會出大事,便撓著頭繼續踏上了尋找微波爐之路。
不知道這個危險的天才小畫家到底想干嘛,他得趕緊熱完飯回去「保護」方鉞。
……
听到腳步聲,護士小姐回頭看了一眼,本想教育一下那個毛頭小孩,沒想到進來的是另一個人。
「他有事嗎?」
听見對方的問題,護士小姐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竟然不由自主地有點臉紅。
「哎呀,沒什麼事情,就是針頭拔晚了。」
「嗯,謝謝。」孟維一沖著她點點頭,走進方鉞的床邊。
護士小姐揉了揉臉頰,推著小車出去了,臨走前補充了一句︰「休息好了今天晚上就能出院哈!」
她心道,不愧是國家top級別的學府,學生們的顏值怎麼都這麼高。
等人走後,孟維一停在了床頭的位置,輕輕地拉下方鉞的蒙著眼楮的胳膊。
方鉞本來是不想給人扯動的,但是他好像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輕飄飄的淡香,是夢中神明衣襟上的味道。
他睜開眼楮,看見了孟維一。
方鉞慢吞吞地坐起身來,告訴自己先鎮定,努力克制著抽噎,平復著復雜而迷茫的心情。
孟維一就站在他面前,小心地用指尖抹著他眼尾的淚痕。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方鉞放任孟維一的過度親密,根本也生不出抗拒的心來,反而他的情緒有被安撫到。
本來他現在的狀態是有些不正常的,幾次三番漫長的夢讓他有點恍惚,對于現實和夢境的感知都無限弱了下去,精神狀態面臨崩潰。
他可能得找個時間去看看精神科醫生了,或者再次去一趟塔羅館佔卜。
總之,不是他得了精神病在臆想,就是有些超自然的事情在發生。
孟維一的出現對他而言像是一味安撫劑,方鉞的心突然地寧靜了下去。
他不想思考孟維一是不是危險而可疑的,他也不想管這人為什麼來醫院探望了他兩次。
他現在聞著對方身上的淡香,腦海里有且只有一個荒唐的念頭——
「我能抱抱你麼?」
方鉞也知道自己這話實在荒謬,但是他就是問出口了。
孟維一用實際行動做出回答,他坐到床邊,把方鉞摟在了懷里,還輕輕地順著他的頭發。
「疼麼?」
「疼。」方鉞把頭埋在對方肩膀上,緊緊地抱著孟維一的腰。
其實他也不知道哪里疼,血液倒流的手不疼,被砍傷的傷口也不疼。
但是他偏想回答「疼」。
他的心中竟然升起許多莫名其妙的委屈。
「沒事了。」
孟維一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像是在哄小朋友一樣的語氣,溫柔得能融化一塊石頭。還用手柔柔地拍撫著他的後背。
方鉞知道對方一定也了解第一人類文明神話,理智上明白自己應該趁現在問個清楚。
但是他或許是著迷了,只想默默享受這靜謐的一刻,不願意出聲打破。
另一頭,黃修奇一路快走。
醫院的微波爐放在護士台,他把食物放進去後就站在前面默默等著加熱的時間過去,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
一抬頭,恰好看見一只小鳥正在「砰砰」地撞著窗戶。
倒不是自殺式的撞擊,只是用鳥喙點著窗子的玻璃,怪里怪氣的。
黃修奇不認識亂七八糟的鳥的種類,他看著那只鳥只覺得長得挺像麻雀的。
腦子一抽,他走過去手賤地拍了拍玻璃,「麻雀」立刻展開著翅膀飛走了。
這時微波爐也「叮」了一聲,黃修奇帶著熱好的食物,往病房返回。
預料到孟維一會在房間里,可是打開門的時候看到的畫面還是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沖擊感。
黃修奇︰……
莫非他猜錯了這倆人的關系?
他以為這是孟維一對方鉞單方面的居心叵測,不料竟然是兩個人的兩情相悅、心意相通?
瞧瞧那擁抱的力度,也太緊了吧?!
這是什麼熱戀中的小情侶啊?!
黃修奇心里還在大驚大駭著呢,正好對上孟維一聞聲而看過來的眼楮。
那眼神很平淡漠然,明明沒什麼別的情緒,但是看得他心里竟然抖了一抖,差點沒提住飯盒把菜扣到地上。
最終黃修奇還愣是沒敢進去。
他提著飯盒拘謹地站在門口,腦中播放起了一首廣為人知的bgm——
他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