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未思記性再好, 也不記得這個年紀的這一天,他是具體怎麼跟周十七相處的。
畢竟那時的他,每日也沒干過什麼正經事, 仗著家世的庇護活得瀟灑快活,根本不必去想第二天會發生什麼,家中有武師, 京城里也有對他青眼有加的道長想要收他為徒, 雲未思的天賦讓他學什麼都能很快上手,但他不肯靜下心, 也靜不下心去認真學,總是介于入門與一知半解之間,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法術學了幾手,功夫也有點兒,騙騙尋常人還行,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自然不夠看。但他也滿不在意,因為此時修仙距離他還太過遙遠, 他根本就不想放下寵愛自己的父母和錦衣玉食跑去莫名其妙的地方受苦。
此時的朝廷統治早已不那麼穩固, 京城之外, 各地起義,戰火不斷,唯獨京畿地區重兵防守, 尚能維持表面的繁華太平, 只是雲未思耳濡目染,沒少從他父親口中得知朝廷傾軋嚴重,排除異己,當今天子亦非有為明君, 大家不過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能多撈點就多撈點,唯獨他父親雲長安不肯同流合污,明明家世清貴不愁吃穿,也可與那些大家族合謀掌權,偏生要當個鐵面御史,成天說些皇帝不願意听的話。
雖然雲未思不記得過去的今日自己干了什麼,卻清楚記得,就在三天後,內官勾結外臣發起叛亂,差點就將皇帝砍死于亂刀之下,僥幸死里逃生之後,皇帝開始進行大清洗,所有與反賊有丁點牽連的,一個都跑不掉。
他爹雲長安原本接到外任貶官的旨意,已經讓全家在收拾東西,少年雲未思非但不覺得這是件壞事,反倒還憧憬日後去了外面更加自由自在,卻沒想到就在雲家準備啟程之際,有人告發叛亂時將雲未思母親叢氏的娘家也牽扯進去,叢家被暴怒的皇帝下令滿門抄斬,叢氏早已出嫁,原本可以幸免于難,但雲家擔心被連累,命雲長安與妻子和離,雲長安自然不肯,但他為官多年直言進諫早已得罪許多人,便有人將此事添油加醋遞到皇帝跟前去,天子大怒,直接將雲長安夫妻也列入斬首範圍,至此雲氏夫婦便成刀下亡魂,獨子雲未思,從吊兒郎當的紈褲子弟,一夜之間便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其實也不算孤兒,真正算起來,他那些叔伯族親都還在,可彼時雲家唯恐被連累,成了下一個倒霉鬼,哪里還敢伸手救援?雲未思在風雨交加的夜里敲遍與雲長安交好或有親緣關系的人家,竟無一得到回應,要麼官職太小無能為力長吁短嘆,要麼直接緊閉大門連進都不讓他進。
這是雲未思頭一回嘗到世間人情冷暖,他從未發現這種滋味,竟是如此令人難熬。
父母上刑場那天,雲未思甚至還在做著劫法場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幸而被忠僕打暈過去,方才沒有跟著去送死,但等他醒來,發現法場上早已人去樓空,連父母人頭落地的鮮血,也已經被雨水沖散大半。
最終,同樣在京城為官的雲家族長出面收留了他,但少年雲未思的厄運並未就此終結,在此後的兩年里,看不慣雲長安的政敵希望斬草除根,不願留下春風吹又生的後患,便設計讓他被雲家孤立,又在他回老家的路上暗設埋伏,打算將人斬殺,孰料那兩年雲未思已成長不少,不僅身手靈活,還跟著道長學了些粗淺的法術,竟單槍匹馬闖出一條生路,雖然傷痕累累,仍舊活著去到玉皇觀外。
現在時光倒流,一切回到本可挽回的起點,他的父母可以不死,他的家也可以圓滿,他能做的有許多。
雲未思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毫無繭子的稚女敕。
只要阻止悲劇,他馬上就啟程前往玉皇觀拜師,所有事情與從前一樣,不會有絲毫改變。
但雲未思還是覺得不對。
內心深處,一絲警惕悄然探頭,似要阻攔他這種想法。
如果提前改變原本的走向,其它事情是否也會跟著改變?
「師尊?」
他嘗試在識海呼喚長明。
回答他的是一片靜默,九方長明似乎完全消失了。
在雲未思動念想要挽回父母性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形同切斷了與九方長明之間的牽絆,因為此刻的他們,素未謀面,更不相識。
一個是前程無量的天才修士,一個是滿京城胡鬧的紈褲少年,兩人本該一生一世都不會有任何交集。
周十七看見雲未思忽然捂住心口彎下腰,不由嚇一跳。
「你怎麼了?喂喂,你方才自己摔下樹的,我可沒踫你!你別想訛我啊!」
雲未思面色煞白,冷汗津津,咬著牙不說話。
周十七怕了,他扭頭就要高喊︰「來人——」
話未過半,胳膊被雲未思死死拽住。
「沒事,我只是……」
他只是一想到此生不會與九方長明發生交集的可能性,就生出撕心裂肺的痛楚,明明他現在只是回到過去,記憶還在,閱歷也還在,根本不可能忘記對方。
「你的手怎麼了!」周十七驚呼。
雲未思低頭看去,只見原本光滑的手背忽然生出一條條紅色裂紋,似灼燒傷痕,抹之不去,望而生怖。
周十七覺得莫名有些害怕,不由後退幾步,雲未思卻清楚得很,這是狐毒。
先前他將對方身上的狐毒渡了一半過來,等同分擔對方毒發時的痛苦,他也對九方長明說過,狐毒善魅,最容易勾動情思,唯獨兩情相悅時,情思最濃,亦最能令人感同身受。
雲未思背靠牆壁,慢慢緩過氣。
「我沒事。」他又說了一次,聲音有些啞。
周十七感覺雲四郎似乎有些不同了。
這種變化說不上來,但朝夕相處的小伙伴最為敏銳,眼前的雲四郎沒了那股故作成熟的不羈,整個人變得很穩,穩得甚至有些暮氣沉沉,在他們回去的路上一言不發,直到遇見一名老人。
「敢問兩位小郎君,可曾見過我孫兒?」老翁比劃幾下,面色焦急,「大概這麼高,梳著朝天辮,臉圓圓的,方才與我走失了,我正到處找他!」
「沒見著沒見著,你去別處找去!」周十七不耐煩揮手。
按照雲未思的年紀,他原本也該是這樣不耐煩的,但他卻覺得這老翁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見過,這種感覺促使他停下來與對方多搭了兩句話。
「你孫兒長什麼樣?」
這老翁滿臉丘壑,眼神卻很深邃。
深邃到雲未思與對方對視片刻,就感覺整個人被吸入漩渦之中。
不對!
他下意識知道有問題,但十三歲的稚女敕軀體卻遠跟不上反應。
「我孫兒,就是長你這樣的啊!」
對方桀桀怪笑,一手提起雲未思,想了想,另一只手又抓住來不及逃走的周十七,將兩人都捏在手中。
「你這少年郎有些意思,明明沒有修為,神識卻有些異常,正適合來給我當爐鼎修煉!」
老翁陰森的聲音在耳邊炸開,雲未思陡然想起來了!
此人是赫赫有名的魔修樓升!
他殘忍好殺,尤其喜歡提煉人腦為丹,禁錮神魂用以煉丹提升修為,不分善惡只要招惹他,被他看上眼的,一律難逃一死,起初他還只是對普通人和散修下手,到後來,連神霄仙府與東海派的弟子亦難逃其手,最終應該在八年後死于九方長明的劍下。
雲未思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十三歲時是否與樓升擦肩而過,但是仔細回想,當初京城似乎也曾發生過幾起血案,只是無人查出個所以人,後來便不了了之。
按照自己少年時的性子,在原本的這一天,他應該早就按捺不住出去胡鬧的心,還未下學便與周十七偷溜出去,根本不會遇上樓升,更勿論成為被樓升相中的倒霉鬼。
樓升出手,根本不會有活口,雲未思萬萬沒想到自己想要改變自己父母慘死的命運,卻在還未付諸實施時,就已經胎死月復中。
隨著脖頸上那只手越收越緊,雲未思的身體根本無從反抗,只能用雙手死死扒住對方的手指,以卵擊石,螳臂當車。
身旁周十七的呻||吟求救聲漸弱,他們眼看就要死在這里,外界所有動靜潮水般退去,在死亡臨近的那一刻,一生所有快樂,坎坷,苦難碎片版閃過,最終停留的,卻是九方長明進萬神山,前赴六合燭天陣之約時,自己站在萬神山的某座山峰上,遙遙看著那個身影逐漸遠去,逐漸模糊,心中如同被挖去半塊。
「不必擔心,一切都來得及。」
九方長明的聲音在識海響起,雲未思只覺靈台忽而一清,源源不斷的力量注入他身體之中,令他忽然產生巨大力量,將樓升狠狠掀開,摜在地上。
他將修為都給了自己?
雲未思忽然意識到所有真相。
九方長明固然突破境界,可以于在過去與將來之間來去自如,早已凌駕世間所有人之上,但他也無法干預突如其來的變數,所以九方長明選擇將修為渡給雲未思,救他性命,也讓他提前能夠抵御所有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有了他的修為,加上自己的閱歷見識,雲未思就不再需要九方長明了。
九方長明,將會徹底消失。
落梅汲汲一生所求,不過突破虛空,飛升成仙,但他參了一輩子,經營了一輩子,也參不破飛升原來並非是另一重天境,而只是對過去現在未來的自如掌控,但過去有無數種細節,改變了那些細節,同樣也會制造出無數種未來,他原來的父母與舊日,再也無法回去,即使當真改變了,改變的也不會是一模一樣的從前,除非他的父母也跳月兌輪回,掌握天機奧妙,但那也不會是他從前的父母了。
他想要改變過去,九方長明就成全了他,以自己的修為,以自己剛剛突破的境界,和可能永生的壽命,來成全他,助他扭轉乾坤,顛倒日月,瞞過天道,令他從頭來過。
當初萬蓮佛地,孫不苦得佛真身,悟的是我即是佛的有我之道。
而九方長明,從無我到有我,再到我即是他,境界顯然比孫不苦,更要高上百倍。
然而這樣的半神,卻願為了他雲未思,而放棄所有。
他不想要改變了。
他願接受所有既定的事實。
他這一生,固然少年時無憂無慮,但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刻,所有從前的沒心沒肺,都化為對自己的鞭笞和譴責,從此之後,歷經生死,半世劫難,唯獨在玉皇觀那幾載,唯獨在與九方長明面前,才有片刻的歡愉開懷,即便後來要用數十年,于九重淵中飽受折磨,在五十年中行尸走肉般活著,等一個永遠不知生死的希望,來換那些瑣碎喜悅,他也甘之如飴!
雲未思緩緩睜眼。
他看見的不是樓升,也沒有周十七,而是九方長明。
面色有些蒼白的九方長明,盤坐在他身側,倚靠床榻,雙目微合,似在沉睡。
雲未思想也不想,就將人揉入懷中,低頭覆上冰冷且顫抖的唇。
沒有情||欲,只有珍視,和生怕幻象的小心確認。
他等了很久很久,從隱忍到懷疑,從爆發到再度隱忍,那個潛藏在他身體里,張揚偏激的雲海,正是他那麼多年痛苦的化身,可如今雲未思已足夠明白,他的師尊,固然心系天道玄機,此生也絕不可能以如此付出,來對待除了雲未思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正如九方長明于他而言,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珍貴存在,雲未思對九方長明來說,同樣是毋庸置疑的特殊。
「師尊。」
「嗯。」
……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上頭,沒注意時間,這個點大家應該都睡了……
晚安打呵欠,抽獎紅包白天再發吧
(ps,這里面提到「孰料那兩年雲未思已成長不少,不僅身手靈活,還跟著道長學了些粗淺的法術」其實是對應很前面的一個情節,並不是亂寫的,記得的話算是小彩蛋,不記得也不用管,可以直接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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