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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萬里

陸驍離開詔獄後, 先回侯府洗了澡,換上黑色麒麟服,又重新用革冠束起頭發, 徑自騎馬入宮。

除夕之日,宮中——舉行驅鬼逐疫的大儺儀,數百人穿著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 很是喧鬧。通常, 咸寧帝——讓三品以上官員和勛貴入宮觀禮, 以示恩寵。

陸驍到時, 沈愚正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門——和鐘馗的表演。

「陸二——怎麼來這麼晚?可無聊死我了!」沈愚大方地把捧著瓜子的手伸到陸驍面前,又肉痛地叮囑, 「——少拿幾顆啊,嘗嘗味兒就行, 我沒剩多少了。」

陸驍故意抓了一半, 見沈愚抽了口涼氣, 一副心痛得要立刻厥過去的模樣,又好心地把瓜子還了回去︰「——事, 忙完就過來了——且年年都——大儺儀,流程我都能背了。」

沈愚嗑著瓜子, ——情怏怏︰「誰說不是呢,想想看,——才看了沒幾次吧, 我可是從小時候起, 每年的除日都要跟著我爹進宮來看大儺儀,——難為人了!——且還得期盼每年都能進宮來看,洛京這些人, 精明得很,——今天沒被陛下叫來看儺儀,明日的正旦國宴上找——喝酒寒暄的人就能少一半,後日來國公府遞拜帖的就——少了。」

忍不住又抱怨了幾句,沈愚說著說著,瞄見陸驍衣服上繡的麒麟,忽地想起︰「——最近做的新衣服挺好看的。」

陸驍克制住要翹起的唇角,壓了壓音量,正經道︰「嗯,是謝侍讀給我畫的夔紋,我讓繡娘繡到了衣服上。」

「謝侍讀畫的?——是好看,不——道能不能——」

陸驍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想都別想,這是我的特別待遇,——以為誰都能——?」

沈愚不服︰「——怎麼就特別了?」

陸驍反問︰「我——謝侍讀親手畫的夔紋,——嗎?我——夔紋,——沒——,我不特別?」

突——卡殼,沈愚想了想,好像挺對的,于是只好歇了心思︰「好吧,那我不去求謝侍讀給我畫紋樣了。」

在內廷驅完疫病後,大儺儀的隊伍自宣德門出宮,沿著朱雀大街和南大街一路往城外走,最後在城外的轉龍灣埋祟。

儀式結束,眾人各自回——,沈愚叫住陸驍︰「——先別急著走!我爹讓我問——,晚上要不要來我——過除夕守歲。」

陸驍搖頭︰「晚上我——約了,幫我謝謝國公爺。」

雖——陸驍從沒去過,但梁國公依——每年都——邀請一次,單是這份心意,就很是厚重了。

沈愚對他「——約」兩個字表示懷疑,但沒——多問︰「行吧,那——要是無聊了就來找我玩兒,我把我的歲錢分——一半。」

陸驍就喜歡看沈愚又大方又肉痛的模樣︰「謝阿蠢慷慨,」又問起,「國公府是不是——工匠?借我幾天,我過幾日想把侯府後邊的屋舍花園修整修整。」

他——初選府邸時,離皇城近的景明坊、——平坊基本都被各——勛貴佔盡了,他就往外,在永寧坊挑了一處。住進去時,懶得大動,只先修整了用得上的地方。

沈愚拍拍胸口︰「好,我回去就讓府里的管——帶人到——那里。」

永寧坊。

雖不過年,但葛叔和葛武兩人還是將院中里里外外都清掃干淨,門口掛著的燈籠也點亮了,最後還很——巧思地在院中的老樹上也掛了一盞燈籠,亮光融融。

入夜後,宮中爆竹聲越過宮牆,像他們離宮城不——遠的,都能听見。

此時,幾聲叩門的動靜夾在爆竹聲中隱隱傳來,葛叔擦了擦手,親自去開門。

陸驍一見葛叔就說了句吉祥話,等關了門往里走時,他像是隨口般問起︰「謝侍讀是不是收到了很多拜帖?這幾日是在——休息還是要出去赴宴?」

葛叔回道︰「是收到了不少拜帖,翰林院的同僚、與公子一起參考的同年都遞來了帖子,不過公子提前吩咐了的,只回帖子,別的宴——小聚,都以公子——體不好、畏寒為理——,全部推拒。」

壓下心底的不安,陸驍笑意飛揚︰「那要謝謝葛叔給我開門。」

葛叔溫和道︰「陸小侯爺終歸是不同的。」又指了指亮著燭火的房間,「公子正在書房里,小侯爺還沒吃吧,正好叫上公子,一起吃夜飯。」

見除了老樹枝上掛著的燈籠,院中和往常一樣冷清,葛叔說的是「夜飯」,並未多個「年」字,陸驍就明白謝琢是不過年的,面色無異地點點頭︰「我這就去叫他。」

心下卻同上次一般,涌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

謝琢不在意物欲享受,沒——仕途上的追求,也沒——非常喜歡的物什,對學問沒——鑽研的心思,——沒——人。

他清楚謝琢現在所做的都是為了報仇,但如果撐著他到今日的,只——仇和恨,沒——抱負,沒——目標,沒——對未來的期望——

那報完仇後,謝琢就空了。

一個心中空洞的人,——怎麼樣?

已經走到了書房前,陸驍抬手正準備叩門,門在同一時間從里面被打開了。

謝琢在陸驍進門時,就已經听見了動靜,他披著素色斗篷,頭發散在後背,只用一根錦帶綁著,輕輕咳嗽了兩聲︰「——怎麼來了我這里?」

陸驍毫不心虛︰「我父母兄嫂都在凌北邊境,管——他們也各——各的——人要陪伴。除夕夜里,府中只——我一人,冷冷清清的。」

經過之前的一番試探,陸驍現在已經很確定,他——阿瓷還和小時候一樣,關心他,從來不——拒絕他。

比如現在,阿瓷肯定不——忍心讓他走。

用晚飯時,陸驍順利坐到了謝琢手邊的位置。

葛叔殷勤地替陸驍盛了一碗湯,關切道︰「往年陸小侯爺過年也是自己一個人過的?」

「對,反□□里也不怎麼需要人伺候,所以到了年關,我都——發下賞錢,讓他們自己回。陛下倒是年年都讓我進宮里守歲,可在宮里怎麼都不自在,我就沒去。」陸驍端著湯碗,轉向謝琢,笑道,「幸好今年——謝侍讀好心收留我,否則我連飯都沒地方吃。」

明——道這人又在胡編,但謝琢還是將陸驍夾過最多次的那道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剛剛不是說早就餓了?」

陸驍看著被推過來的瓷盤,心想,果——還是阿瓷對我最好!

按照大楚風俗,今夜是要達旦不寐守歲的,謝琢和往年一樣,準備在書房看一夜書。

不過格外不同的是,今年他的書房里,多了個叫陸驍的人。

明明還是同樣的房間,同樣的布置,但謝琢莫名的,就是無法集中精。

不——道——幾次走——後,謝琢無奈,只好放下書。

「謝侍讀那本書可是看完了?」陸驍斜倚在榻上,揚了揚自己手中的書冊,「這本前朝人寫的雜記很是——趣,謝侍讀要不要一起看?」

謝琢想拒絕,又覺得陸驍——上仿佛存在著某種吸力,讓他不——地想要靠過去——

後他就听見自己回答︰「……好。」

書擺在桌上,兩把椅子挨著,距離近到陸驍能嗅到謝琢——上的冷香。

雖——書頁仍是一頁一頁地往下翻,那些字也映進了眼里,但陸驍根本不——道這些字連——句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寫的又是什麼內容。

他只覺得心間鼓噪,掌心發燙,連呼吸都——些緊,可又不舍得離謝琢遠一點。

直到謝琢叫他︰「陸小侯爺?」

陸驍回過——,恰好瞥見謝琢微紅的耳垂,不禁多看了兩眼,嘴里問道︰「可是屋內燒著炭——熱了?要不要開窗透透氣。」

謝琢移開視線,頷首︰「……好。」

陸驍起——去開了點窗,冷風吹進來,他深吸了兩口氣,確定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才重新坐回去。

「這書讀著讀著,好像又沒多少趣味了,」陸驍完全忘了之前評價「很是——趣」的人就是他,再次提議,「長夜難熬,我們要不要試試打雙陸?」

雙陸這種棋類游戲,在大楚很是風行,無論是勛貴——士還是平民百姓,幾乎都——上一二。

謝琢本也沒看進多少字句,不——道那本雜記到底——趣無趣。听陸驍說想打雙陸,他合上書冊,找出棋盤和棋子,用榻上的矮桌——了棋桌。

陸驍將棋子擺好後,想了想︰「銀錢輸贏沒什麼意思,要不這樣?若——輸了,就答應我一件事,同樣,如果我輸了,就答應——一件事,如何?」

謝琢同意了。

外面不——道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雪,從窗縫里可以看見,雪花紛揚,簌簌落在老樹和竹枝上,掛在枝上的燈籠燭光依舊暖融。

燭影微晃,陸驍擲下的骰子點數好,把謝琢的棋子打下去好幾個。他唇角一勾,將骰子扔給謝琢︰「到謝侍讀了。」

木制的骰子上還留——一層余溫,謝琢握了握,看完棋盤上黑白棋的形式,猶豫片刻,故意投出了一個較小的點數。

陸驍撫掌,笑容加深︰「謝侍讀,這就不怪我了,只能怪謝侍讀的手氣不——好!」

謝琢將骰子遞給他︰「嗯,不怪。」

在陸驍再一次投出大點數,將謝琢的白棋全都打下去之後,棋局結束。

謝琢抬眼看過去︰「陸小侯爺想讓我答應什麼?」

陸驍左右來回拋著手里的骰子,直接開口︰「馳風。」

「什麼?」

將骰子抓在手里,陸驍認——道︰「私下只——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可不可以不叫我陸小侯爺?這就是我想讓謝侍讀答應我的事。」

燈影下,謝琢捏著白棋頂端的手指微緊。

他沒——立即答應。

稱「陸小侯爺」,他與陸驍間,無論如何,尚——界線——

「馳風」兩個字,——過親近了。

一切界線都如霧氣般被這個稱呼徹底模糊,似乎他可以無底線地對這個人親近和信賴。同樣,在默認這種親近的關系後,相——于他主動後退,默許了對方的入侵。

可這個人又早已像溫水一般,一點一點滲進冰層,令他連拒絕,都做不到堅定。

陸驍已經預見了這個反應,垂下眼,——些落寞地問︰「——又想與我疏遠嗎?」

謝琢驀地收緊手指,棋子尖銳處扎在掌心,讓他一痛︰「我沒——……」

「我不想和謝侍讀疏遠,我也——道謝侍讀在顧忌什麼,但我不在意——且,我今日在宮中看儺儀時,才跟別人說了謝侍讀的壞話。謝侍讀,我們私下里,只是私下里,為何不能——親近?」

陸驍一雙眼專注,像是要看進人心底最——實的想法,「——且剛剛已經說好要答應我一件事,答應了的事情就該做到,不是嗎?」

「陸——」

「馳風,」陸驍糾正,「延齡應該叫我馳風才對。」

薄唇動了動,謝琢往常都只敢在心里這樣叫上一叫,如今,他掩在寬袖下的手指勾緊袖口,心里無措,又像是——冷硬的磚石在頃刻間徹底塌陷。

在陸驍的注視下,他終是喊出,「馳風。」

暗暗松了口氣,陸驍笑容明亮︰「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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