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乍興, 亂雲飛縱。
一股不知從何處至,因何而至的風吹徹江陵,靡有孑遺。
風自東來, 吹下少女的面紗,卷掛上高枝, 引得一疊聲嬌呵,同行?少年扎好袖口褲腳, 三兩下攀上行?道樹, 揚臂去夠那在枝頭飄飄搖搖的輕盈綢紗, 博樹下同伴一笑。風自西來, 吹過鬧市街頭的茶水攤,攤上碗筷瓶罐左擁右抱,當啷作響,幾欲齊齊縱身躍下攤架,以?解千愁。風自南來,吹過白牆青瓦, 吹亂人家晾曬在院落中的被?衾、衣裳, 幾家小兒張開雙臂繞牆奔走?疾呼「下雨, 收衣裳」, 被?匆匆忙忙出?門張望的長輩一把提起, 夾在腋下與被?褥一同收進屋中。風自北來, 吹過正在開采碑材的石山, 粗糲的碑面與勁風交撞,又添幾道溝壑。
風吹屋舍,街巷,湖池,郊野。
草葉飄墜, 飛沙揚塵,天地間蒼茫一色,青瓦、紅磚、黃瓦、黛山、靛湖,似都失去了本真色相,唯獨剩下暗暗沉沉的昏茫。而諸般顏色雜纏,被?層層壓低的天幕汲取、疊染,變作亂雲,濃墨般的稠汁一滴,落在撫仙湖畔,奚指月肩頭。
今晨出?門時,他換上一身新衣,衣色月白,如灑清輝。
驟雨落在肩頭,洇出?深痕,如有人執筆在墨碟中重重按下,任筆尖吸取飽滿的濃汁,懸腕停筆,墨汁順勢從筆尖滴落,濺上雪白紙箋。
奚指月宛若未察。
然而無數先後趕至湖畔的人,無數雙飽含困惑、審慎、堅毅、明悟、嫉恨的眼楮,都看?到了。
看?他執禮一拜後,身形不墜,天地變色間,不動如山。
看?他與湖心?之?人相距百丈,中有一線相牽。
線泛微光,有如爍金,起于奚指月左手,系于陸九思右腕,將無數日夜苦修問道而來的真氣貫注後者體內。而他今生前?世?之?業障,化作絲絲縷縷黑霧,自湖心?、龜背升騰,融入濃雲當中,隨驟雨落下。
沒有人見過這般情景。
所有人都知曉這般情景。
其間寥寥數者,曾在莫愁林中竹舍小坐,更是?回想起往日閑談時的只?言片語。
「我修行?的功法,需要?破除煩惱障、知見障、業障三障,方得圓滿……道侶之?間休戚與共,不免要?連累旁人替我承受果報。」
「三障雖則難破,若是?破了,飛升也近在咫尺。那時再合籍,對他比較好。」
「不可待他破境!」
湖畔響起一聲厲喝,隨即是?駿馬嘶鳴,滾滾路塵落定,崔家一行?人負劍趕至。當前?的老者急勒韁繩,翻身下馬,不及問候,遙對前?方頷首。
行?道旁,枯松下,自山路徐行?而下的一眾僧人皆著芒鞋布袍,持杖捻珠,神色沉靜,似菩薩低眉,又似金剛怒目。須發皆白的僧人與崔姓老者甫一照面,後者便急道︰「大師,閑話休提。你我出?手,先將那祭酒斬殺,萬莫待他破境。九品之?上,便成陸仙,動手絕不宜遲!」
老僧雙目微闔,面向湖心?,低吟未應。他身後的一眾苦行?僧同作如此模樣,如十數尊木偶泥塑。
崔姓老者說話間已解下鐵劍,以?手拂劍,劍鳴不已。
枯松後傳來嘿然笑聲,一道如煙般飄忽的嗓音道︰「你同老禿驢有甚麼好說的?若要?他出?手,還得先念百八十遍往生咒,待到那時,阿鼻地獄早就被?死人填滿,再多塞不下一個……他可就不造殺孽了,嘿嘿。」
幾名年輕劍者朝樹後望去,卻?不見人影。微啞的笑聲卻?時不時在耳旁響起,一時在左,一時在右。
崔姓老者撥開劍穗,一縷穗絲如針,急射而出?。
枯松枝葉搖晃,樹杈間赫然多出?一道黑影,右臂抬起,扣住劍穗,那飄忽不定的笑聲終于被?眾人重新捕捉到,便在松間。
崔姓老者道︰「邪魔外道,如何能由得你出?言挑撥?!」
「我是?邪魔外道,可這邪魔外道的祖宗,卻?和您是?本家啊。」松上人垂首但笑,散發在空中飄飛,卻?只?垂落一側,頭頂另一側空空如也,若受髡刑,「不知島上那位是?叫您叔伯,還是?佷兒?」
他于松枝上縱身大笑,笑聲在四野回蕩,其中漸漸夾雜進更尖銳、嬌柔、老邁、渾厚的嗓音。不止一人在笑,而是?男女老少齊聲在笑。灌叢後、涼亭邊、水岸旁,原本無人處恍惚間顯出?不勝數的身影,一股極濃的血腥味在湖邊滿散開來。
崔姓老者冷哼一聲,到底沒再反駁這些來自浮閻島的孤魂野鬼。
又一路煙塵揚起,青城山的劍修、符修亦至。當中不乏戴紫金冠、披天仙洞衣者,乃獲敕尊號,可稱天師。
狂風驟雨將至,湖畔少有行?人,唯有數道煙塵滾滾。
長生劍、破元宗、滎陽鄭、隴西李,當今世?上數得出?名號的宗門,或結隊至,或來一人,泰半齊聚于此。江陵城中百姓如若有知,免不了要?感慨一句,撫仙湖這名字當真沒有叫錯,今日引來的可不就是?世?所罕見的神仙。
人聚越多,吵鬧越少。
眼前?景象一目了然,眾人所念無非有二。
崔姓老者早已不耐等待,並指拭過鐵劍,重劍出?鞘,促聲說道︰「我且阻他破境!」話音未落,身影不見,已策馬前?驅,直指祭酒。
青城山張姓天師一正紫金冠,朝四下持禮,正色道︰「本門與陸家小兒舊怨未清,先行?一步。」數人將道劍齊齊祭出?,貼湖而飛,急飛湖心?。
自浮閻島而來的魔修本就多有詭譎伎倆,能逃過沉島一難的更是?個中佼佼者,此時多按兵不動。獨坐松枝間的魔修將長發繞指一纏,陡然發力?攪斷,任斷發掉落至樹下、老僧旁,笑問道︰「老禿驢為何還不動手?與我等邪魔外道一般惜命怕死麼?」
老僧不為所動,微微揚首,一滴雨水砸落靈台,心?境澄明。
不遠處,驟雨初至。
自陸九思身上散出?的業障大半沿金線倒流,纏繞奚指月周身,也有零星半點,散入雲霧,與雨水一道落下。
落雨沾染業障,靠近便因果纏身。
奚指月何等修為,伴隨真氣外溢、業障纏身,境界仍舊一跌再跌,他們又如何能趨避得開?
眾人或急停,或躊躇,心?思各轉。
老僧凝神望向湖心?,沉思半晌,道︰「痴愚若此,不可謂痴。」手持竹杖橫于身前?,竹杖化作一葦,投之?于湖,便輕浮水上。
老僧站定湖畔,一葦以?航。
狂風吹散他的僧袍,雪白須發隨風蕩動,又被?雨水打濕,染作墨色。
而他行?向之?地,撫仙湖上,金線交纏匯聚處,天光清明,如冥冥之?中有一雙手撥開雲霧,好叫當中那人行?止坐臥,皆得自在,狂風驟雨,略不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