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陸九思沒有明白這話的意思。
依他所見, 大長老握在掌心里的是一件寶物,在這時候掏出來,應當專門是用來療傷的。
和他們之間的仇怨又有什麼關系?難不成那寶貝原本是澹台千里的, 被幾名長老奪了——去?
一想還真有可能, 呸!
陸九思偏過頭, 正要朝眾長老啐上一口, 大長老忽松開右掌,任掌心的寶物月兌手而出。
他松手後, 陸九思——看清那寶貝是一枚渾圓的珠子。
徑約三寸, 瑩潤如玉,中又夾雜絮狀金絲, 煞是好看。離開大長老的掌心後,白珠沒有徑直朝地面墜去,反而虛虛浮在半空,若為無形之力所承托,在空中沉沉浮浮。
這幅畫面有幾——眼熟,他略一回想,覺——光看白珠的大小光澤,倒和一眾長老先前祭出來的內丹有些相像。只不——那些內丹五顏六色,好比庸脂俗粉, 這枚珠子白里混金, 更超凡月兌俗。
白珠在空中起伏不定,隨後如同被人牽引, 落入原形為山魈的長老手中。
握住白珠的正是山魈被削去兩指的手掌, 鮮血沾上珠子,立刻騰起一蓬朦朧血霧。
瑩潤的珠光被血霧籠罩,黯淡稍許, 山魈的臉色卻漸漸好轉,復而紅潤如初。
斷指處竟——不流血了。
它身旁的尺郭見狀,悄然勾了勾手,那枚白珠便帶著血霧從山魈掌心滑落,繼而朝尺郭手中飛去。
山魈的目光——隨之而動,像是有些依依不舍。
尺郭所受的傷本就不重,白珠不——在他掌中停留片刻,又被另一名長老接過,依舊攥在手中。
白珠在眾長老身前轉了一圈,光澤已黯淡不少,縈繞在表面的金線更是變得細若發絲,幾不可察。
陸九思看著幾名長老滋潤的面色,心道,這寶貝還挺厲害的啊,——這麼一會兒工夫,人都養回來了。
看來妖族真是保養有術,這名不見經傳的寶貝都恐怖如斯,不知道那聖藥若是沒丟,又該是怎樣一副光景,會不會抹上一下,斷手——能長回來?
「不是說丟了嗎?眼前這是什麼?」澹台千里冷笑了聲,朝眾長老說道。
陸九思詫異道︰「這就是妖族聖藥?」
他以為那藥長成靈芝模樣,不該這麼滾圓。不對啊,剛進蜃樓的時候,對方帶他在畫壁前看——,壁上畫的——明就是一株草藥。
陸九思想起那幅畫,放眼看去,只見畫壁數百年未變,仍立在妖族大殿之中,壁上圖畫也沒褪色,那株靈芝仍舊好端端地長著。
要說有什麼不同,還是一腳踩在靈芝上方的白虎,神情似乎變——萎靡,不復此前呼嘯生風的神采。
一個大膽的猜測忽然浮上他的心頭。
這枚長得像是妖族內丹的東西,不會真是內丹吧?
澹台千里見他神情緊張,喉頭微動,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好笑道︰「怎麼,和你想的不一樣?」
「倒——不是。」陸九思猶豫道,「這聖藥……不會是貴族哪位前輩的內丹吧?」
澹台千里坦然承認道︰「是。」
陸九思更遲疑了︰「或許……那位前輩……和閣下血脈相近?」
澹台千里沉吟片刻,似是歷數了錯綜復雜的血脈傳承,方答道︰「算是本尊的叔伯,或是祖父罷。」
果然如此!!
陸九思心中有若狂風過境,摧山拔樹,——這些阻礙都被掃除干淨,許多覺——想不通的事都想通了。
難怪澹台千里幾年也不回妖族一次,對族中事務愛搭不理,仍舊享有非凡地位,為人敬仰尊重——
難怪他和妖族長老不合已久,積下深仇大恨,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被對方算計數次,都奔著殺人滅口而來。
不管是尊崇還是伏殺,其實都出于同一個緣由︰
他們需要妖王的內丹——
許只有繼承最純正血脈的妖族才能凝結出這樣的內丹,——能擁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效用,所以他們才將這一脈捧上神壇。要殺死澹台千里的原因——很簡單,他若不死,內丹從何而來?
換句話說,妖族的聖藥從何而來?
怪不——大長老願意把所謂聖藥拱手讓人,換得崔姓老者出手。只要能夠——逞,送出一枚功效大不如前的內丹,——沒什麼要緊,他們自然能從澹台千里體內——到一枚新的。
借刀殺人,以舊換新,世上還有更便宜的買賣嗎?
陸九思被妖族長老的「精明」震懾,看著他們似乎年輕了幾歲的容貌,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價。
大長老並未理會他種種神情變化,只對澹台千里道︰「此物效用大不如前,說是丟了,——未曾錯。」
澹台千里不置可否。
大長老收回白珠,握于掌心,徐徐盤轉珠子,開口說道︰「近年時節越發旱了,挽月河解凍的日子比前年又遲了三日。」
「沿河走獸數目驟減,少了約有十之三四。雖然派了族人出獵,遠水不解近渴,族里還是缺糧。」
「如今只能在祭典上祈雨,方才能佑——我族溫飽。但我——已然老朽,精力不濟……」
陸九思聞言,眉頭越皺越緊,不敢置信地看向對方。
幾位長老的神情卻殊為平靜,像是覺——自己所說的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大長老沉聲道︰「還請閣下讓出聖藥,助我——祈雨。」
「請閣下讓出聖藥。」
「讓出聖藥……」
七名長老同聲共氣,說的話——如出一轍,像是殿中響起了不絕于耳的回音。
陸九思忍不住道︰「那不是內丹嗎?這——能讓?!」
內丹凝結妖族畢生修為,若是丟失,比被取了心頭血更為致命,運氣差些,便會送命。
說是讓出聖藥,意思可不就是讓澹台千里把內丹雙手奉上,供他們恢復精氣嗎?這一個「讓」字說的——太輕巧了!
大長老平靜說道︰「一千年前,閣下就該做此決斷,我——與閣下商量,閣下嚴詞拒絕。」
「三百年前,閣下——該做此決斷,卻掙月兌封印,一去不回。」
「而今正是我族遭逢劫難之際,閣下若是依舊貪戀俗塵,寧見族人身死,——不願讓出聖藥,我——別無他法,只能強取罷了。」
澹台千里垂下眼簾,目光在那枚白珠上如蜻蜓點水般一帶而——,笑了笑道︰「那便來強取吧。」
陸九思一手攔在他身前,擲地有聲道︰「狗屁!」
澹台千里一怔,看他模樣端的是義正辭嚴,只雙頰因為氣惱,浮出一抹淡紅,比平日更有生氣。
攔在他身前的手臂遠遠談不上粗壯有力,卻十——堅定,像是要擋在他前邊,先與一眾長老交手。
陸九思當真給氣——狠了。
那大長老說的是人話嗎?就算是妖族,——要點臉吧?
「狗屁不通!」陸九思朗聲呵斥道,「說什麼讓不讓的,除了討要同族內丹,你們還會做什麼事啊!」
他在妖族待了沒幾日,——看出這些長老地位太高,高到不應當的地步。尋常人家都吃不上肉了,仍舊要給神殿供奉大塊祭肉,——不管那膏脂到底有沒有人吃。
享受眾人供奉,這幾名長老卻沒能擔起肩上的重任,糧食不夠,矜持著不願去城中換取,綠洲那麼大的地界,——沒見他們試著種點稻麥,只一心想著祈雨。
祈雨就算真的有用,為什麼非——他們來做?
幾個老家伙活得——夠長了,精力不濟就該回來抱兒弄孫,——糟老頭子該有的日子,還來摻和這事作甚?
陸九思越想越氣,張口便道︰「就算真要祈雨,為什麼非——是你們來?」
「你們把內丹‘讓’出來,給他補補身子,讓他來祈雨不成嗎?」
「為什麼非——是旁人去死?幾位身為長老,為了族人性命,——該以身作則,先去死一死罷!」
大殿中只有他中氣十足的斥罵聲。
七名長老面色陰沉,一時間想不出反駁的話,只能沉聲怒喝道︰「豎子敢爾!」
陸九思一翻白眼,應聲道︰「我就是敢啊。幾位要是願意,我——能代為祈雨,就是我的修為太差,精力更不濟了,幾位的內丹怕是還不中用……」
在一片惱怒的喝罵中,一道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眾長老擱置與陸九思的唇槍舌戰,朝發笑的那人看去。
澹台千里笑——十——真誠。
不是冷笑,——不是佯裝出來的皮笑肉不笑,笑起時連一雙金眸中都閃著微光,是從心底洋溢出的愉悅與暢快。
「這話本尊——想問,看在你們一把年紀,活不了太久的份上,一直沒問。」
澹台千里笑著說道︰「倘若一定要有人去死,為什麼非是本尊不可?」
「那是因為……」
「身負重托……」
「我族氣運……」
眾長老此時給出的答案倒是參差不齊,可見他們事前——沒統一——口徑。不管是什麼樣的解釋,無疑都說服不了澹台千里。
他說是想問一句,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本尊不想死。」澹台千里仍是笑著,面頰上被劃破的傷口滲出一絲鮮血,他隨意抹去,朝眾長老道︰「所以只能拜托你們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