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一個是妖族長老, 一個是圖謀妖族至寶的修士,見面不打紅了眼都能算得上有涵養,如何能在密室里心平氣和地交談?還專挑——夜深人靜的時候, 找了間無人會來的密室。
看這架勢, 怎麼看怎麼都像是有陰謀。
陸九思的腦海中瞬間涌出許多「天知地知、——知我知」的故事, 心道, 不知眼前——生的是哪一種。眼前兩人,是偷送黃金的, 還是嚴詞拒絕的, 又或者——飾兩角?
他在那兒好奇,身旁的青年卻要緊張許多, 無心他顧,不止眉頭緊皺,連臉都快擰巴成一團,像是犯了胃痛。
畢竟陸九思就算大搖大擺從兩人身前走過,修煉成精的老者也看不見他,更傷不到他;青年可是實打實地在彼時彼地,要是真撞見——一樁密謀,行跡一敗露,隨時都會被殺人滅口。
青年顯然沒有做好跑路的準備。他身上只穿——件普普通通的長衫, 沒有攜帶任何隱藏行蹤的法器, ——上甚至還提著一只木桶,裝——半桶水, 水面跟著他的——一起晃蕩, 泛起層層水波。
兩名老者要是痛下殺——,他頂多能把一桶熱水潑出去,也不知能不能燙傷幾個。
陸九思替他感到委屈。
人倒霉起來, 喝涼水也會塞牙縫。他去冰湖,就能撞上被封印在湖底的妖王,住在客棧——,下樓打桶熱水,也能撞見有人在密談。好比出門買塊臘肉,隨意朝老板要——一張裹肉的薄紙,回到家中展開一看,好家伙,那浸透油脂、水光——亮的紙張竟是幅名貴古畫,價值萬金……是人都會覺得憋屈苦悶,心底——怵。
好在青年發抖歸——抖,先機靈地畫了一道隱匿身形的符文,暫且將自身的氣息掩蓋住。人老成精、妖老成怪的兩人,又都將全副精力放在商談的要事上,沒留意到屏風後還有個倒霉鬼。
密談已經持續了不短時辰,消耗——不少心力,兩人的臉上都有疲色,說的話也越來越少。微弱燭光照在他們臉上,將兩人蒼白的須發映出些血色。
一陣緘默後,崔姓老者緊皺眉頭,先嘆了口氣,道︰「長老既然沒有誠意,此事也不必——談,請便吧。」
「事關重大,總不能輕率決斷,閣下何必咄咄逼人。」大長老亦是沉吟低語,為長久的拉鋸感到疲憊,抬手一揉眉頭。
崔姓老者聞言板下臉,作勢要起身送客︰「長老如若不能獨自決斷,為何深夜約老朽相談?是覺得老朽不中用,在戲耍老朽不成?」
話放出來了,崔姓老者的卻還結結實實黏在座椅上,沒有——開。
大長老也不出手挽留,只揉著眉頭,好像眉骨里鑽進一只爬蟲,不揉就會癢到發痛。
陸九思一看就明白,兩個老家伙這是在做戲呢。
兩人多半是談到現在也沒談妥,又都不肯讓步,才裝腔作勢地撂幾句狠話,既能給對手施加壓力,又能顯得自己底氣足,不差這一樁兩樁生意,愛做不做。集市上的小商販慣用這等伎倆,沒想到兩人年紀一大把,也稱得上位高權重,談來談去也還是沒——麼新意。
不過至少能看出來,這兩人並非親密戰友,彼此都還留——幾——,互相戒備算計。
總是有求于人的底氣不足一些,大長老揉——會兒眉頭,放下——臂,率先妥協道︰「既然說到這份上,——試探也沒意思……不若這樣,閣下先助我布下殺陣,只消布好陣法,不管事成與否,我都做主,將答應給閣下的東西帶過來,如何?」
崔姓老者面色不善,聞言總算有些緩和,僵立在座椅旁,權衡提議的利弊得失。
大長老又不輕不重地加上籌碼,道︰「我族決計不肯再退一步,閣下若是不允,我只得找旁人商量。如今這安西城中,別的不多,修士倒也不少。」
崔姓老者對此不以為然,嘿然笑道︰「修士不少,能助大長老成事的倒不多。」
大長老沉吟不語,似是認同——他的說法。
陸九思在心——琢磨著,這是要商量著辦一件大事。听兩人話中的意思,大長老一個妖還辦不成,非要有人從旁協助才成,這個人還得修為不凡,少說也得有崔姓老者這樣的境界,否則來了也是白來。
這種事一听風險就大,崔姓老者一時間不答應也情有可原,就要看大長老開出的價碼夠不夠高,能不能打動對方。
這兩人磨磨嘰嘰,——一句我一句地試探,半天說不到重點。陸九思頗有些按耐不住,想越過身旁的青年,走近些听听,還沒直起身子,就被人抬手一壓,膝蓋重新彎——下來,險些跪在地上。
「做——麼?」不看也知道是誰在搗鬼,這幅畫卷里能踫到他的可不就只有一個人?
陸九思氣勢洶洶地質問了一句,話方出口,就想起進入畫卷前對方可還在數著數呢,氣勢轉瞬一瀉千——,最後默默收聲。
澹台千——已經繞過青年走到他的身旁,朝他比劃——個噤聲的——勢,似是笑著「噓」——一聲。
先前他是被密室的氛圍和青年的神情感染,不由自主也屏息靜氣,整得他們三個好像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似的。其實就算他走到兩名老者面前,比劃兩人誰的胡子更長,也沒什麼大不。但澹台千——非要這麼感受偷听的樂趣,行吧,那就繼續蹲著。
陸九思抻了抻腿腳,繼續蹲在青年身旁,寬慰自己道︰好歹他還能動動,更倒霉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在他活動腿腳的時候,兩名老者也坐不住了。年紀大了,精力不濟,——這麼打太極打下去,別說今晚,明早都未必能商量成事,腦——受得——,也受不。
兩人幾回起起坐坐,總算圖窮匕見。
大長老重重地嘆了口氣,就跟為他們開啟蜃樓時一樣,幾乎在空中凝出一團白霧,低沉滄桑的聲音從霧氣間傳來,像是有萬般無奈︰「雖說會冒些風險,但想必值得。」
「修為可以——積攢,聖藥卻僅此一顆,望閣下三思。」
崔姓老者還沉得住氣,陸九思已驚得差點從地上跳起來。
他還道大長老能拿出什麼寶物來威逼利誘,原來就是那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妖族聖藥!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原以為妖族聖藥當年失竊,是被外人聯——偷走的,哪能想到手被內鬼拱手讓出去的?
這可是妖族至寶,他也說了僅此一顆,居然能為——一己私利,送給旁人。兩人在密室里扯皮半日,也不是良心未泯,只是沒談好要先交錢還是先交貨,還沒沿街叫賣的商販來得爽快。小販還知道讓客人先嘗一口,不甜不要錢,這兩人到現在還沒扯個清楚。
在數百年前就做出這等丑事來,大長老還敢污蔑澹台千——勾結外人,圖謀不軌——
明他自己才是里通外族的那一個!
陸九思氣得面頰泛紅,——指——抖,恨不能把妖族眾人一個個都提拎到這幅畫卷里,叫他們看清大長老的真面目。人活越久,臉皮越厚,妖族竟然也是如此,大長老這面皮厚的,都逾過城牆,直逼天壤了!
他為此憤憤不平,轉頭去看被污蔑的人,對方卻是神情平靜,沒流露出什麼意外的神色。
「——……早知道——?」陸九思見狀一愣,詫異問道。
「不知。」澹台千——道,「不過他們做出這等事來,不足為奇。」
陸九思想起滿是腐朽氣息的神殿,恨不得和暗影連成一體的七位長老,莫名覺得對方說的都對。他們既然能無中生有,造謠旁人叛族,自身行事不正,做出背叛妖族的事來,似乎、大概、好像也不奇怪。
就是不知,這是大長老一個人的主意,還是七位長老同聲共氣,叛族也都不落人後。
他回想起七位長老同進同出,像是一母同胞般片刻不離的模樣,心想,後半得是後者。否則聖藥失竊那麼大的事,光靠大長老一個,也隱瞞不下來啊。
得想個——麼法——,好叫這些老家伙的真面目都敗露不可。
陸九思看這大長老那張道貌岸然的臉,恨得牙癢癢,一門心思琢磨著有——麼辦法能揭穿他們。把所有妖族都提拎到畫卷中來,顯然不太現實,不說能不能塞進那麼多人,只要長老們不出手相助,他們也見不到這幅畫面……
陸九思隱隱覺得不太對勁,但沒能細想,思緒就被兩名老者的談話打斷。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听到了——不得的大秘密,沒想到對方語不驚人死不休,接下去的話更是石破天驚之語。
或許是為——更好地「討價還價」,壓壓崔姓老者的囂張氣焰,大長老沉默片刻,又開口道︰「若非他身份特殊,不便讓族人動手,這事原本也不必拜托閣下來做。」
崔姓老者枯笑——聲,嗓音干啞道︰「若是如長老所言,——族當真能把這樁事辦得妥妥帖帖,那人又怎會從冰湖月兌身?至今還找不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