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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西城
萬壽寺路一號院•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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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雁棲湖返程,晏清沒辦法跟意外選擇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心上人眉來眼去,好在這一路上邵卿也沒多做妖,倒是事無巨細將章雅夢在滬海發生的事向他倆說了一通,隨車一道來回的苗妙還故作老成感概著自家老章這也算是有驚無險了結一樁心事。
風馳電掣著在四通橋下了北三環,邵卿先是驅車徑直將全程幾乎都保持著緘默的翁懷憬送到一號院樓下,而後的行程翁教授也沒多問,下車後極為自然回頭眨了一眼,在留給某登徒子一陣淡淡的迷迭香風以及無盡的遐想後,她便颯颯地拎著手袋轉身直接快步上樓。
「憬兒姐,是在等清哥一塊兒練琴嗎?剛喵喵姐給我發消息了,她讓我傳個話兒,可能是因為你沒看手機…」
回到家中稍作收拾,便坐定在陽台的立式鋼琴前,翁懷憬單手翻閱著一冊明清志怪小說,右手指尖在黑白琴鍵上時而游弋時而懸停,見她的電話就這麼被隨手擱置在鋼琴譜架上,看著翁教授不像會立即準備開始練琴的架勢,趁這空檔陪同著下課後就一直等在家中的周佩佩猶豫著上前秀聲秀氣交代了一番自己剛收到的信息︰「卿姐送完清哥,已經接上在那邊等了很久的鳶姐,還一定要帶她一塊兒去首都國際機場,等夢姐落地後說是約好了要在香山南麓秉燭夜談,所以…」
「哦,這樣啊,我是在看《祝英台小傳》,這篇…」
被助理堪破心思,翁懷憬表現得尤為坦然,順手將攤開的書頁遞向周佩佩,鎮定自若的她慢條斯理解釋道︰「最初收錄在光緒年間宜興荊溪縣新志的小傳,首度記載了梁祝化蝶的結局…」
「原來祝英台的小字叫九娘,憬兒姐為練好《梁祝》真是煞費苦心!」
眯起眼楮,周佩佩又往翁懷憬身邊湊了一些,將這篇堪堪四百字的小傳細細看下來,她發現其敘事輪廓已與世間流傳的〈梁祝〉愛情故事很是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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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英台,小字九娘,上虞富家女。
生無兄弟,才貌雙絕。
父母欲為擇偶,英台曰︰「兒出外求學,得賢士事之耳。「
因易男裝,改稱九官。
遇會稽梁山伯亦游學,遂與偕至宜興善權寺之碧鮮岩,築庵讀書,同居同宿。
三年,而梁不知為女子。
臨別梁,約曰︰「某月日可相訪,將告母,以妹妻君。「
實則以身許之也。
梁家貧,羞澀衍期。
父母以英台字馬氏子。
後梁為鄞令,過祝家詢九官。
家童曰︰「吾家但有九娘,無九官。「
梁驚語,以同學之誼乞一見。
英台羅扇遮面,出身一揖而已。
梁悔念而卒,遺言葬清道山下。
明年,英台將歸馬氏,命舟子迂道過其處。
至則風濤大作,舟遂停泊。
英台乃造梁墓前,失聲慟哭,地忽開裂,墜入塋中。
繡裙綺襦,化蝶飛去。
丞相謝安聞其事于朝,請封為義婦冢,此東晉永和時事也。
齊和帝時,梁復顯靈異,助戰有功,有司為立廟于鄞,合祀梁祝。
其讀書宅稱碧鮮庵。
齊建元間,改為善權寺。
今寺後有石刻,大書「祝英台讀書處」。
寺前里許,村名祝陵。
山中杜鵑花發時,輒有大蝶雙飛不散,俗傳是兩人之精魂,今稱大彩蝶尚謂「祝英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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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凝山魄,花開想玉顏,這段詠英台化蝶的名句,是薛季宣在宜興游祝陵時所寫…」
受近日翁懷憬勤習《梁祝》燻陶,代入甚多情感的周佩佩讀罷祝英台小傳後,被梁祝二人真摯不渝的愛情打動的同時,也生起了幾分求索興致,倚在琴旁的她雙手托腮,一臉憨態向翁教授請教道︰「可祝英台小傳又說九娘是上虞人士,憬兒姐,這豈不是兩相矛盾。」
「詩名一說《游竹陵善權洞》,竹字經前人考證通祝,佩佩,其實關于祝英台戶籍和陵址的爭議,遠不止宜興和上虞兩地…」
顯然翁教授潛心研究過梁祝文化,她如數家珍般屈指向周佩佩羅列道︰「像汝南、舒城、清水、河澗、江都、曲阜、嘉樣等七處也聲稱己方才是梁祝故事的正統發源地。」
「憬兒姐看這本小傳,是不是你也偏向于取信梁祝傳說起源于宜興?」心底不知在揣測著什麼,周佩佩饒有興致追問道︰「那清哥呢,他怎麼說啊?」
「歷經無數版本的改編和口口相傳,梁祝早已凝聚著千百年國人的集體智慧和對愛情的向往和憧憬…」
明明是問倆人各自的看法,而翁懷憬卻自然而然只給出一個答案,將書遞給周佩佩,翁教授抬手取過手機,翻看著苗妙消息的同時,她繼續補充道︰「至于究竟起源何處,牽扯著太多其他原因,對我們而言並不重要。」
「之所以會有歸屬地的爭議,是各地都想將梁祝文化衍生帶來的文旅價值據為己有,或者做到利益最大化?」
周佩佩接過小說抱在懷中,一點就通的她輕笑道︰「也難怪古往今來文人墨客都願意為某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做背書。」
「兼听則明,偏信則暗…」看罷消息翁懷憬嘴角不自覺抿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但又很快便收斂回去,沒回復苗妙,她直接將手機放回譜架,重新在琴凳端坐好後,翁教授想想又再補了一句︰「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
「所信者,听也;而听,尤不可信,顧名思意,就是需要眼見為實,耳听不足采信…」
乖乖點頭,听得似懂非懂的周佩佩嘗試解讀著翁懷憬引自《呂氏春秋》的機鋒,她若有所得悟道︰「憬兒姐在教我透過現象看本質,就跟今天細語那出鬧劇一個道理,堆棧出超高的熱度其實只是為了遮掩其他事兒,夢兒姐登機前還發了條微言狀態,眼見有時亦未必屬實,更何況道听途說。」
「對了,佩佩,你幫我回小喵一句,告訴她不要緊,此刻老章確實很需要人來陪伴…」
揚眉端詳著周佩佩,翁懷憬瞥著小姑娘一副走神的模樣,眼底浮出幾許笑意,她用似是無意的平淡口吻問道︰「哦,還有剛才小喵還跟你說了別的什麼嘛?」
「啊…她好像有提自己听到清哥才剛進後院,見著玻璃琴房那台貝森朵夫大三角發出了一聲巨大的歡呼,連靠著車門抽煙的卿姐都听到了,我念給你听…」
周佩佩說著說著,點開苗苗發來的消息,她照著上邊一字一句重復道︰「…可惜沒能給拍下來,清哥一定特別喜歡那些禮物!羨林姐家那台集成混音工作站他當初心心念念了好久,我一直沒舍得買…」
「還有麼?」听著听著翁懷憬不自覺轉過來望著周佩佩,蔥白的十指交叉輕輕絞著,身體前傾小腿平抬,九分牛仔褲被她筆直的雙腿繃得筆直,微微晃蕩的腳丫帶著棉拖鞋一陣蕩漾。
「還有,還有一條︰佩佩你記得幫我跟憬兒姐表功,我要告卿姐的狀…」
被翁懷憬無意流露出的女兒姿態勾得甜美一笑,周佩佩如受鼓舞般繼續念道︰「她又欺負我,說什麼以後咱們家要是放不下兩台皇家大三角,你就要把我、老章還有鳶兒趕去別地兒…」
「打住,佩佩,可以了∼這條我有收到,小喵她…」
原本听得已藏不住月芽兒笑眼的翁懷憬頓時臉頰一片煞紅,窘迫讓她幾欲起身又坐下,棉拖鞋都差點踢掉一只,不復優雅,暗地里銀牙咬碎的翁教授最後嬌聲斥責道︰「她和邵卿都是在胡說八道!」
「咦,卿姐怎麼開車還給我發了語音消息…」」
好在這時手機又接連傳來好幾條信息鈴聲,讓周佩佩沒注意到翁懷憬的羞態畢露,而在听完語音後,她這才望著已恢復恬淡姿態的翁教授匯報道︰「說這段時間辛苦了,要辦個爬梯好好犒勞下大家,讓我自己先去香山藝墅,已經叫好了承辦party的服務方,她怕管家接待不過來,我得馬上出門…」
「那你就趕緊去唄,注意安全…」
優雅半轉身,翁懷憬重新朝向鋼琴,將十指懸回琴鍵上,淺淺抿嘴藏住回甘的笑意後,她刻意用清清冷冷的聲音說道︰「我要先練琴了。」
「好叻,可能要在那邊過夜,我得稍微收拾一下,這麼著急的麼?居然車都幫我叫好了…」
前段時間拍《月色撩人》、錄歌的關系,需要周佩佩經常往邵卿那邊跑,也算熟門熟路,翁懷憬語調的變化也沒引起小助理的疑心,收好電話,再拎起沙發上自己的neverfull手袋,就著緩緩響起的《梁祝》鋼琴聲,她邊往包中裝著過夜必需品,口中還輕聲嘟囔著︰「喵喵姐干嘛叫我小電燈泡,我哪里礙事了,還兵貴神速。」
催促雖略有些無厘頭,但很有效,很快周佩佩便收拾妥當,輕聲與正以《梁祝•十八相送》選段熱手的翁懷憬作別後她便推門而出,搭乘苗妙安排的專車奔赴向西五環外的香山。
翁懷憬今晚稍有些顯得姍姍來遲的練琴之旅其實與尋常往日並無太多區別,待周佩佩出門後她便從《梁祝》轉回常規的練習曲目,以錘煉均勻、流暢琶音技術的《鋼琴流暢練習曲》車尼爾op.849-15起手。
「都怪邵卿,支開佩佩就算了,怎麼把小喵也叫走,沒眼線害我只能靠猜,他起手肯定還是這首…」
車尼爾op.849-15是晏清教翁懷憬的第一支練習曲,算得上是車尼爾海量練習庫中她最嫻熟的曲目,翁教授左右手快速在黑白琴鍵上揮灑而寫意的躍動著,落指輕靈又精準地交替奏出一連串如銀瓶乍破的悅耳琶音,她還有余力放任自己的思緒紛飛著奔赴某人。
「每次錘煉完琶音技巧後,都習慣接一段快速落提觸鍵訓練,NO.16?31還是36?,如果是彈最愛的貝森朵夫,他最有可能會先試試最快的這首!而不是最難的三首…」
適度熱手翁懷憬對之後的練習曲也有了定論,她手指落提速度陡然提升,曲目也隨之切換至平均要求每分鐘精準演奏出132個附點四分音符的《鋼琴快速練習曲》車尼爾op.299-11。
「接下來就是手指的靈活練習,他曾說過我最大的問題在于顆粒性,也就是一個音與另一個音間的節奏空檔與音色強弱控制不均…」
嚴厲清︰「前一個鍵的離鍵與後一個鍵的觸鍵,總會存在一定的時間差,就會形成顆粒性。」
初戀憬︰「好難哦,輕柔音色的長串快速音階,根本就與顆粒性相違背,人家做不到嘛!」
嚴厲清︰「小格,等你把op.740-49的離鍵與觸鍵練到完美餃接時,音色听感上就肯定不會再出現顆粒性。」
開啟一心二用模式,翁懷憬練琴的同時思緒在回憶里徜徉著,練習曲就這麼跟著她腦海里晏清的說話聲自然過渡到穿插著大量雙音、連音、變重音、重復音的《手指輕巧的藝術》車尼爾op.740-49。
「後面就簡單了,萬年不變399加一首李斯特超技。」
一番精準而優雅的銀瓶乍破水漿迸,大珠小珠落玉盤後,翁教授游刃有余地以臂運指從琴鍵低音區逐漸發力,一曲《改善左手技能的大練習曲》車尼爾op.399又恰似暴雨驟停間響起的電閃雷鳴,席卷著低沉而有力的重心風暴肆虐而來。
「超技選哪首呢?補扶桑語配音那會,嘆息缺失翁娘教子環節,臭不要臉的還說特別遺憾自己沒能在《笑-東》中嵌入雪地天使的橋段,他會不會現在正在《追雪》呢?」
一場洶涌澎湃的暴風雨後,心有所想的翁懷憬美目顧盼著向窗外某處投去一瞥,右手同時迅速在C++區一連串短促而有力的觸鍵,奏出一段清冽而空靈的旋律。
如果說此時低音部分依舊綿延不斷的顫音像極了漫天飛舞的雪花,那麼高音區這段簡單而清新的旋律則像是將所有目光傾注在一朵雪花的視角上,它跟隨著氣流在空中旋轉、飛蕩。
湍急的旋律如一陣又一陣的罡風,不斷卷集起漫天飛雪,將雪花拋灑向越來越高的空中,隨著主題樂句的反復展開,悠悠然復紛紛揚揚中,翁懷憬左右手一道從左至右極速攀爬過琴鍵,拉出兩串迅猛上行的音階,像極了上升的氣流,將滿地堆疊的積雪再度高高揚起,重新拋灑回空中,而後一串串洋洋灑灑的音符如晶瑩剔透的雪花,互相追逐、嬉鬧著將蒼 凜冽的世界染得一片潔白澄澈。
風漸稀,雪將息,風雪過後,白茫茫的天地間,只留下最後兩聲空靈的和弦回響。
追雪余韻繞梁,如翁懷憬徜徉發散的情思一般久久不絕于耳,直至譜架上的手機傳來一道輕微的蜂鳴才算將息。
消息自然來自晏某人,翁懷憬猜得沒錯,回家後晏清果真就被那台她托邵卿采辦回來的全黑貝森朵夫皇家大三角音樂會鋼琴給粘住了。
「即使漫天星辰也始終不若穿渡萬頃星河…」
還沉浸在《追雪》狀態中的翁懷憬呢喃著隨手編輯出一條消息回復過去︰〔所以,你剛練了哪幾首曲子?〕
to_登徒子︰〔好啊,你等會我∼〕
香靨凝羞一笑開,柳腰如醉暖相挨, S.139?eige又名《追雪》,看到消息的翁懷憬雙腮泛起兩抹迷離的醉紅,將手機端端正正擺置在譜架上,對著前置攝像頭好生整理了一番儀容儀表後,心花怒放的她主動發起視頻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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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懷憬攜晏清在這兒祝大家新春快樂,牛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