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十二月十三日,戊辰
年關將至,當兩河地區再次被金國鐵騎所踐踏,陷入腥風血雨之中,狼煙四起之時,遠在遼南卻是另一番景象。
大雪紛飛,銀裝素裹,天寒地凍。北風呼嘯而過,呲啦著刀子般的尾巴,割得人臉皮生疼。
也許在南方的宋國,這個時節,街上是最為冷清,行人稀少的。
但是在這遼南之地,城內一片銀裝素裹,街上洋溢著過節的喜慶氛圍
街道兩邊大聲叫賣的商販,在街角堆著雪人的孩童們,與商販們討價還價的大人,酒肆食鋪中喧鬧的食客,裁縫鋪內裁衣的裁縫,雜貨鋪里招待顧客的掌櫃……
芸芸眾生,皆為歡喜,仿佛戰爭一直距離此地很遙遠。
北街中央的有一處頗為氣派的鋪子,敞開的店門被厚簾遮掩著,正上方掛著木制牌匾牌匾寫著「供銷社」三個字。
店面是一座三進的宅子,前面作為臨街商鋪,後面的是儲放東西和住人的宅邸。
商鋪內,一襲深色圓領袍,下顎留著短髭的楊旭正坐在櫃台後翻看賬本,對著賬本敲算盤, 里啪啦響嘴里還念念有詞,不時在賬本上勾畫幾筆。
櫃台和貨櫃上擺放著琳瑯滿目的商鋪,柴米油鹽醬醋茶,針線布匹,胭脂水粉,鐵質農具等等,幾乎囊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所必須的物資。
「這‘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之法甚好。」
楊旭放下毛筆,看著賬本上的各項數據,贊嘆不已。
他來復州後,並沒有馬上來供銷社上任,而是被拉去培訓了幾天。
培訓的內容是新式記賬法,朱雲把腦海中關于復式記賬法的原理寫下來,指點了商貿司的主官們後,就讓他們在商貿司內部進行推廣。
楊旭因為家庭的原因,以前沒少接觸各類賬本,但是在培訓班學習了幾天,看過幾份簡單的單式流水賬和復式記賬法賬冊後,又經過主官的一番講解,對復式記賬法的原理經有了初步的了解。
在這種新式記賬法下,收支,增益,虧空,經手,一眼便看得分明,如欲做假,則牽一發而動全身,比之舊法困難許多。
若是放到南邊的宋國,想要推廣「復式記賬法」,定然會引來文官集團的一片反對之聲,畢竟在借貸記賬法下,想要做假賬的難度可想而知,會牽扯到利益集團的「蛋糕」。
不過朱雲不存在類似的問題,山海軍佔領遼南不到半年,原有舊勢力早已被山海軍抹去。
現在遼南四州之地,就是一張白紙,在新的利益集團又尚未形成前,朱雲要憑借自己的權威,在這張白紙上任意涂抹,勾勒出一套全新組織框架。
推廣復式記賬法,便是白紙勾勒出的重要一筆,畢竟這個時代從事賬務的人,做假賬的水平實在不咋滴。
楊旭也明白「復式記賬法」的好處,故而來供銷社上任後,腦子里就沒有做假賬的念頭。
反正自己家境殷實,在供銷社工作的待遇也不錯,每個月都有兩貫的月俸,若是干的好,年底還有一筆額外的獎金,犯不著為了些蠅頭小利,冒著殺頭的危險,去勞神費力的做假賬。
商鋪內除了幾個忙碌的伙計外,就是時不時進進出出商鋪,前來購置貨品的百姓。
年關將至,采買物什的城內百姓也不少,特別是今天不少復州百姓跟著山海軍去北邊發了一筆小財,自然有敢花錢的底氣。
復州城內有三家供銷社,負責不同領域的商業銷售,楊旭這家鋪子銷售的貨物,大多和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因為價格公道,貨源充足,又是官辦性質的商鋪,故而生意還算不錯。
日近晌午,商鋪內也沒什麼顧客,就在幾個伙計閑聊的時候,門簾被掀開,帶著雪花的冷冽,馬大郎攜了一身寒氣進來,手里提著一酒壺和三個油紙包,朝著櫃台後面的楊旭笑著招呼道,「易刺哥,俺去街北的食鋪買了吃食。」
正在伸懶腰,扭脖子的楊旭面色一喜,趕緊招呼鋪子里的伙計,「忙了一個上午,大伙獨自都餓了,都過來喝酒吃肉。」
周圍的伙計紛紛停下來,取來碗筷,圍到櫃台前喝酒吃肉。
馬大郎將酒壺和油紙包放在櫃台上,把酒壺打開,又將油紙包打開,清冽的酒香混合著胡餅和肉盤子的香味,在商鋪內彌漫開來,讓其他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的伙計食指大動,端著斟滿酒水的酒碗,抓起豬肉片和胡餅,大快朵頤了起來,一時間個個是吃的油光滿面。
一個年過三旬的伙計打了個飽嗝,放下酒碗抹了抹嘴,臉上有些後悔的道,「俺當日真該跟著朱大帥去北邊,痛痛快快的搶一把,不然也痛快的能吃上幾頓肉。」
其他的伙計也是深以為然,供銷社內身家最豐厚的人當屬楊旭,家里有婆娘和老娘,卻每隔個兩三天,便能吃肉喝酒,讓不少人煞是羨慕。
楊旭笑而不語,繼續悶頭喝酒吃肉,他這幾天心情甚好,自家娘子終于懷上了,高興之下,便連著請供銷社內的伙計們吃了好幾頓酒肉。
吃罷飯,楊旭打了個哈欠,正想回去後院看看自家懷孕的娘子,門簾忽然掀開,一個長相憨厚中年人走了進來。
「羅大叔,來供銷社要買些啥?」馬大郎放下手中吃剩下的胡餅,認出進來的中年人,正是當日從鐵州遷來的鐵匠羅二成。
羅二成拱了拱手,憨笑道,「這不快到年底了,制造局發了些錢,俺來供銷社買匹布,給俺小女做件新衣裳。」
楊旭只是哦了一聲,招呼馬大郎陪羅二成挑布料,便去後院照顧自家娘子了。
羅二成平日里沒少來供銷社買東西,馬大郎便帶著羅二成挑布料,很快就給他挑了一匹藏藍色的布匹,價格也不算貴,只要九百文。
羅二成用帶著厚繭的手掌,模索布絹光滑的表面,爽快的付了錢,暗道過上安生日子了。
因為自己的打鐵手藝,羅二成很快就被安置到復州,並被劃入制造司的農器局,專門打造農具。
在農器局上班的待遇不錯,計件發工錢,每個月也能有一兩貫錢月俸,而且還有住處,干活的時候也管飯,比起在鐵州的生活要滋潤不少。
馬大郎收好錢,又指著櫃台上的酒壺,招呼道,「羅大叔,天這麼冷,要不坐下喝杯熱酒吃塊餅。」
「不了,俺家小女做了午飯,就等俺回家吃飯呢,俺先走了。」羅二成婉拒了馬大郎的好意,轉身便朝店門外走出。
掀開簾子,羅二成的左腳邁過門檻,剛一落地,就被街道上突然響起的密集馬蹄聲,驚的一時沒站穩,足底打滑。
「羅大叔,沒事吧?」
馬大郎連忙扶住羅二成,關切的問道。
「沒事,多謝大郎。」
羅二成將布匹抱在懷里,站好後又感激的向馬大頭道謝,剛才他差點滑倒,好在送他的馬大郎及時扶住他。
「俺女兒也不小,也該給她張羅一門親事了。」
羅二成看向馬大郎的目光越發和善了,這孩子雖然膽子有些小,但也是個實誠人,手腳利落,待人和善。
听說他也跟著山海軍去搶過北邊,也發過財,女兒嫁給他也不能過上好日子。
街道上,一隊騎士踏馬而過,所過之處在街道的積雪上留下串串蹄印,沿途的百姓紛紛避讓,惶恐而又略帶驚訝的看著這隊朝南門而去的騎士,這些騎士頭戴山海軍特有的鐵尖盔,一根根高聳的盔槍在寒風晃動著,厚實的羊毛斗篷在寒風吹拂下,露出一塊塊泛著寒芒的甲葉。
為首的年輕軍官,盔槍頂端高聳的兩根潔白天鵝翎,更是在瑟瑟寒風中迤邐而去,同下方隨風飄揚,宛如烈焰的紅纓,相映成趣。
……
千里之外,冬日里的夜色早早地籠罩了登州這座大宋的沿海重鎮,鉛色的天空上雪花依舊如同天女散花般爭先恐後地飄落,直直地疊在前一刻落下的還未化去的雪上,一簇一簇地沒完沒了。
包裹在銀裝素裹中的登州州衙,二堂在深夜中依然燈火通明,搖曳的燭光中,一身綠色官袍的刁高座上首,一只手肘撐住桌案,支著太陽穴,半闔眼簾,靜靜聆听著堂下孔目官匯報工作。
「知州,此次各縣招攬的流民約莫有三千余人,不日即可帶往登州港,」頓了頓,孔目官又補充道,「流民多為河北之民,另有約莫八百余人,是從青州和密州逃來的。」
「下去吧」
刁言似乎有點疲憊,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聲音中帶著些許的失落。
「唉」
待孔目官告退離去後,刁深深地嘆了口氣,目光中帶著難以言喻的失落。
擺放著火盆的廳堂內帶著融融暖意,然而刁的內心卻已如窗外風雪呼嘯的寒冬雪景。
嘆著氣搖著頭,一臉憂心忡忡,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
大宋江山岌岌可危!
建炎元年十月,金國集結十數萬兵馬,兵分三路,從燕雲,河北,河東,雲中數百里的戰線上出動,掩襲風雨飄搖中的大宋河山。
刁對此並不意外,畢竟朱雲在登州就已經提醒過,金人習慣秋冬戰。
然而讓刁意外的是,金軍還沒有打到山東,京東東路的州縣卻自個兒亂了起來。
去歲金兵南侵,中原大亂,再加上趙九移駕淮南,命令阻絕,地方上的各色人物也蠢蠢欲動,意圖割據一方。
眼下已經是「時盜賊充斥山東」,故而青州、濰州、密州等地都危機四伏。
十一月,守衙節級杜彥,樂將節級李逵和小節級吳順三人者因民洶洶遂謀作亂
密州知州趙野听到風聲,果斷地做出了一個決定。
逃!
趙野一走,密州就真的無主了。
于是,杜彥大大方方地自稱為知軍州事,接管了密州,馬上命李逵和吳順兩位小弟帶人追捕趙野。
李逵和吳順一直追到張倉鎮,順利將趙野及其家屬捉回。
杜彥對于「棄城而逃」的趙野,大義凜然的「訓斥」一番後,公布了對趙野的處罰。
騎木驢。
可憐這位前北道都總管,被賊子用四個釘子把手腳釘在木驢上,好生折磨一番後給虐殺了。
這還不算完,到了十二月,青州又發生一件撼動整個山東的劇變。
資政殿學士、京東東路經略安撫使兼制置使、知青州曾孝序為亂兵所殺。
青州臨胊縣有土兵趙晟作亂,曾孝序派遣麾下統制官王定前去平定兵變,結果兵敗而歸。
曾孝序大怒,不讓進城,責令王定等人回去死戰,否則以軍法論處。
王定氣惱之下,狗急跳牆,帶著部下發動兵變,奪門入城,殺了曾孝序,在城內燒殺擄掠,一時間青州大亂。
連趙明誠和李清照收藏在青州老家的金石字畫文物,再也這場浩劫中化為灰燼。
「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金石錄〉後序》)
刁知道曾孝序被殺害後,被驚的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只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大敵當前,作為山東的最高軍政長官和軍事統帥,曾孝序的死猶如一場大地震,讓整個京東東路已經陷入群龍無首,政令不通的局面。
面對完顏宗輔率領的氣勢洶洶的金國東路軍,已經處于一盤散沙,州縣只能各自為戰的山東,根本就無力抵擋。
外有胡虜虎視眈眈,步步緊逼,內有各地盜匪,亂軍作亂,軍中不軌之徒蠢蠢欲動,妄圖割據一方,各地州縣一盤散沙,難以自救。
刁為山東的抗金局面感到悲哀之極,也突然意識到為何朱雲選擇去一海之隔遼南,在葷腥遍地的北國打江山,而對山東之地視而不見了。
「但願如他所說,登州暫且能躲過一劫。」
刁苦笑一聲,起身披上裘袍,徑直走出了二堂,朝著州衙後院府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