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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黑色祭壇

寒風裹挾飛雪呼嘯而至,沂山的氣溫驟然下跌。

焦溪涸,湯谷凝。

沸潭無涌,炎風不興。

霰淅瀝而先集,雪粉糅而遂多。

散漫交錯,氛氳蕭索。藹藹浮浮,瀌瀌弈弈。

驅魔司修士們站在裂縫旁邊,望著紛紛揚揚從天而降的大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柴彪知道,這是雪女到來的征兆。

昨天那群突然出現的白狼,就曾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可是柴彪實在想不明白,九嬰蛇妖和雪女為何會在這種情況突然打起來。

難道是因為「一山不容二虎」?

九嬰蛇妖破封而出,侵佔了雪女的領地,使得雪女怒而出手?

「哇——」

看到這突然降臨的暴風雪,九嬰蛇妖再次發出嬰兒的哭聲。只是相比之前,這哭聲更加淒厲人,充斥著憤怒的情緒。

雪女的突然出手,無疑轉移了九嬰蛇妖的注意力。

它忽視了裂縫邊上瑟瑟發抖的修士們,狹長的瞳孔倒映著白茫茫的飄雪,口中再次噴吐出一團橘紅色火焰。

裂縫上空數十丈內的飛雪瞬間蒸發。

在這灼熱氣流沖擊下,柴彪跌倒在地。

他身上再次熱出了一身汗,仿佛從嚴冬來到了酷暑。

凶神打架,螻蟻遭殃。

柴彪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在這冰與火的戰斗余波中丟掉小命。

「真希望某個過路的驅魔司大人物能發發善心,把我從這水深火熱的境地里撈出來……」他不禁在心里默默祈禱道。

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那鵝毛般的飛雪忽然改變了飛行的方向,匯聚于裂縫上方,逐漸形成一座冰雪雕琢而成的拱橋,連通了裂縫的兩側。

「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看到這樣一幕,柴彪和其他在場的修士們全部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們實在想不明白,傳說中以人類靈魂為食物的沂山雪女,為何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她不會是想把我們騙到橋上去,再把我們一網打盡、統統吃掉吧?」

但在這危急的情況下,由不得他們繼續猶豫。

九嬰蛇妖再次發出淒厲的啼哭聲。

它的軀體在裂縫中來回扭動,想要從地底掙月兌出來。

隨著它的動作,地面再度劇烈搖晃,地表的岩層逐漸破裂,然後嘩啦啦地塌陷到黑洞洞的裂縫之中。

柴彪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

如果他繼續停留此地,很快就會隨著這些破碎的岩石,滾落到地底深淵之中。

他只能賭上一把。

「快走吧!」他對旁邊的修士們大聲地吼道。

同時他從搖晃的地面上爬起來,施展「疾風」身法,朝著冰雪凝固成的拱橋飛奔而去。

「听說那雪女貌若天仙,」他一邊跑著,一邊在腦海中胡思亂想,「死在她手里,總好過死在這丑陋的蛇妖手里……」

狂風呼嘯,熱浪奔騰。

冰雪橋梁卻巍然不動。

柴彪拼盡全力奔跑,很快就抵達了裂縫的對面。

在此期間,九嬰蛇妖又對著冰橋噴了一團灼熱的火焰。

但拱橋周圍的雪花卻瞬間構建出一道透明的屏障,將其這團火焰阻攔在外。

待所有修士都通過順利越過裂縫後,冰雪拱橋便消失了,重新變回漫天飛雪。

柴彪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只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夢。

「雪女……她為什麼會選擇幫我們?」

他對此感到難以理喻。

眾所周知,雪女以人類靈魂為食物。

而且最近這段時間里,雪女還以沂山為中心,制造了大範圍的陰氣,使得眾多附近百姓變成了鬼怪。

按理來說,她是人類不共戴天的敵人。

可現在,她竟然會選擇救人!

在這破地而出的九嬰蛇妖面前,為他們這群無路可逃的修士,搭建了救命的橋梁!

這種詭異的事情,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不過地表的裂縫依舊在迅速蔓延,由不得柴彪花時間思考這些問題。

他深吸一口氣,把全身上下的真元都用來催動身法,繼續向前拼命奔跑。

…………

與此同時,沂水縣城郊。

這里同樣是一副末日般的場景。

原本平靜無波的沂河,此刻卷起萬丈波濤。

一道道黑色裂縫,以沂河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

肆虐的洪水夾雜著折斷的樹枝和石塊,朝著沂水縣城奔涌而來,仿佛無數只發怒的雄獅,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聲。

河邊的許願樹已經被大水淹沒,縣城城門也被巨浪沖垮。

整座沂水已經淪為澤國。

而在沂河的中央,冒出了一個龐大的蛇頭。

它長著獠牙,吐著蛇信,狹長的眼楮倒映著滔滔洪水,不時發出如嬰兒般尖銳淒厲的哭聲。

每當它張口的時候,它就會吐出更多的洪水,使得沂河水位迅速上漲,向四面八方奔涌,淹沒了更多縣城里的房屋。

此時此刻,汪陽正攀爬在沂水驅魔司衙門的屋檐上。

狂風在他耳邊呼嘯,洪水在他身旁奔涌。

他必須得抓住屋檐上的雕像,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而在他的視野之中,遠方那個巨大的黑色蛇頭格外清晰。

這使得他臉色慘白,情不自禁地瑟瑟發抖。

八年前那噩夢般的記憶,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那時候,他很多親朋好友們都因這只蛇妖而喪命。

若不是沂水縣前任知事鄭譽挺身而出,把汪陽和他的幾個同伴從蛇妖嘴邊救下,恐怕汪陽自己也早就成了九嬰蛇妖的月復中美餐。

可現在,隨著水位一點一點地上漲,汪陽心頭越來越絕望。

四面八方都是水。

露在水面的屋頂,像是孤零零的島嶼,很快也會被浪潮淹沒。

他只是一個實力低微的第一境修士,沒什麼保命的能力。

他掌握的最強戰斗手段,是顧旭畫的「太上北極鎮魔殺鬼符」。

他以前雖然時常會跳到沂河中,跟同伴們嬉戲打鬧,也會一些狗刨式游泳。

但是,在這片泱泱澤國中,就算他會游泳,也不知道自己能逃到什麼地方。

更何況,他的家也快沒了。

汪陽的第一個家,是沂水縣城郊的一座小平房。那是他父親娶他母親的時候,省吃儉用攢錢買下來的。他記得小時候他父親曾在那屋子里爬來爬去,他騎在父親肩膀上玩騎馬游戲,口中喊著「駕駕駕」,同時咯咯咯笑個不停;他也記得母親曾與他一同坐在火炕邊上,一邊替他縫補破舊的衣服,一邊跟他講修行者斬妖除魔的故事。

但八年前,那個家被九嬰蛇妖摧毀了。

然後他有了第二個家——沂水驅魔司衙門。

這里有外表嚴肅但內心細膩的上司陳濟生,有表面上喜歡吹牛說大話實際上卻古道熱腸的崔天佑,有天天在庫房打瞌睡偷看話本的駝背老大爺,有嬌俏美麗但從不擺架子的千金大小姐時小寒,有他最好的朋友潘小鵬,有他最崇拜的偶像顧旭……

但現在,這個家也被洪水淹沒。

陳濟生、顧旭和時小寒也前去沂山做任務,此時生死不知。

隨著九嬰蛇妖一點一點掙月兌束縛,大地震動得更加厲害,咆哮的巨浪也也更加駭人。

汪洋的目光漸漸變得黯淡下來。

這一回,鄭大人可不會再來救他了。

「陳大人,時大人,顧兄……你們一定要保重……」他閉上眼楮,在口中喃喃道,「你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抓住他背後的衣領,把他從屋頂上拽了起來。

耳旁的風呼啦啦啦作響。

他睜開眼楮,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天上飛。

「這……」汪陽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還好我回來得及時,」他的耳邊響起陳濟生毫無波瀾的聲音,「不然我們沂水驅魔司又要損失一名大將了。」

隨後,一股柔和的力量把汪陽托了起來,使他穩穩地落在「無愧劍」上,站在陳濟生的背後。

汪陽看了看腳下的「無愧劍」,又看了看陳濟生的背影,只覺得思緒萬千。

當年鄭大人的身影,仿佛重現在他的眼前。

幾分鐘後,他們來到了距離沂水數十里遠的一處高地。

「這地方應該暫時是安全的,」陳濟生語氣平淡地對汪洋說道,「你在這里等我,我稍後就回來。」

「陳大人,您要去哪兒?」汪洋抬頭看著他,有些不解地問道。

「去救人。」

陳濟生輕描淡寫地拋下一句話,隨後再度踏上「無愧劍」,化作一道青白色的光芒,朝著沂水縣的方向飛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汪洋的視線盡頭。

幾個月前,陳濟生在沂山上突破第四境。

他以前任知事鄭譽留下的「無愧劍」為本命物,離開「奈何橋」,步入「望鄉台」。

尋找初心,定下錨點,是晉入第四境的關鍵。

陳濟生的初心很簡單——

「守護自己所珍視的一切。」

他的妻兒曾被陰氣侵蝕變成鬼怪。

那時他不得不含淚揮劍,幫助他們從痛苦中解月兌。

失去家人的陳濟生,不想再失去更多的東西。

所以,他才會冒著生命危險,登上沂山,替顧旭采摘雪參。

所以,他才會御劍飛向沂水縣,解救汪洋,以及其他受困的百姓。

…………

沂山,山坡上。

在這山崩地裂的瞬間,大皇子蕭尚元吼了一聲「快逃」,隨即從衣兜里掏出一顆「破空珠」,將其捏碎,很快便消失在了原地。

供奉樊誠則臉色鐵青。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佔卜結果竟然在這沂山上連續出錯兩次。

但現在他沒時間細想這個問題,也跟著掏出「破空珠」,跟隨大皇子逃命去了。

隊伍中其他幾個第四境修士身上可沒有「破空珠」這樣的法寶。

他們看著迅速蔓延的裂縫,愣了片刻,然後召喚出本命劍,御劍飛走了。

只有青州府千戶魏九思注意到了第二境的顧旭。

「你跟我一起走吧!」他一邊召喚出本命劍,一邊對顧旭說道,「九嬰蛇妖已經破封而出,你再不逃跑就沒命了。」

「多謝魏大人,」顧旭禮貌地回答道,「不過不必了。」

話音落罷,他也捏碎了手中的「破空珠」,消失在這片地動山搖的山林之中。

「我就說這小子背景很深。」

看到這樣一幕,魏九思在御劍逃跑的同時,不禁在心頭評價道。

…………

剛才,在「九嬰蛇妖」破封而出的剎那,顧旭就已經迅速做出了計劃。

他決定捏碎「破空珠」,逃到萊州府,然後用「傳訊法陣」直接聯系司首大人,向京城方面尋求支援。

在身體原主的記憶里,「九嬰之禍」是一場非常可怕的災難,曾席卷了整個青州府。

只有像國師這樣的聖人,才能輕描淡寫地將九嬰蛇妖封印在地底。

跟隨魏九思逃跑,或許能讓顧旭保住性命。

但陳濟生和時小寒大概率還在這附近。

沂水縣的百姓或許也將再次遭受「九嬰蛇妖」的襲擊。

以他的能力,不可能親自去救他們。

只有以最快速度請求到京城方面的支援,才能把損失降到最低。

但此時此刻,顧旭心頭卻有一些疑問——

司首大人的天機術號稱可以預測未來,可為何他沒能預料到「九嬰蛇妖」的破封而出?

楚鳳歌也曾說過,司首大人可以通過「神機令牌」關注到他的狀態,可為何卻不知道他正于危險之中?

難道這沂山跟嶗山遺跡一樣,也存在著能夠屏蔽天機的禁制?

正當顧旭疑惑不解之際,他已然跨越虛空,來到了目的地。

然後他愣住了。

因為出現在他面前的場景,並不是預想中的萊州府衙門,而是一座龐大的黑色祭壇。

它位于沂山的山谷中央,周圍灰霧朦朧,陰氣濃郁。

縱然外界地動山搖,它也格外穩固。

祭壇上有著繁復的紋路,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不出意外應該是一座陣法。

而在祭壇前方,有九個人背對著他,正在默默念誦咒文。

「黑色祭壇……」

此時顧旭想起來,當他在萊州府的時候,死去的「青鸞」杜菁菁曾經告訴他一條情報——

「沂山範圍內出現了一座神秘黑色祭壇,很可能是近期陰煞之氣的源頭。」

只是不知為什麼,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去細想過這個祭壇,也沒有去查閱過相關的資料。

這完全不符合他的做事風格!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顧旭,你怎麼也到這里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我剛才捏碎了‘破空珠’,本打算回沂水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來到了這個地方……」

听到這聲音,顧旭立即轉過頭,一眼就看到時小寒嬌小的身影。

只見她臉色慘白,眼楮里充滿了恐懼。

「我也不太清楚……」顧旭臉上也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我也是捏碎‘破空珠’後,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這時,顧旭還在祭壇旁邊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

一個是大皇子蕭尚元,一個是大皇子的親隨樊誠。

這兩人也跟他們一樣,神情茫然,不知所措。

于是顧旭得出結論︰有人干擾了空間,使得用「破空珠」逃跑的人都來到了這個詭異的地方。

正當顧旭陷入沉思之際,站在祭壇前方的九個人突然齊刷刷地轉過身來。

其中六個人的面孔是陌生的。

剩下三個人,則是顧旭見過的。

站在最左邊的那個人,是一個相貌平平、氣質陰郁的中年人。

他穿著陳舊的粗布衣衫,背上背著一個口袋,肩上扛著一個小木架。在那小木架上,有幾只小鼠在上下跳躍——

正是曾經在沂水縣尋柳街表演「鼠戲」的那個藝人!

當初,就算顧旭以遠超常人的神識感知能力,也看不明白這中年男人是如何來控制這些小鼠的。

但現在他明白了。

這個中年男人控制小鼠的手段,竟是「因果之線」!

站在最右邊的那個人,顧旭就更熟悉了——

竟然是在沂水縣驅魔司看守庫房的駝背老大爺!

當顧旭的目光落在老大爺身上的時候,老大爺對他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

顧旭記得,過年前老大爺曾向陳濟生提出,要去青州府老家給親人們上墳掃墓。

但其實在那天之前,顧旭從來都不知道老大爺的老家在哪里,也從沒有听老大爺提起過關于他親人的事情。

「對了,老大爺叫什麼名字?」

顧旭心神一震,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他在驅魔司待了一年多,竟然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老大爺的姓名!

而站在最中央的,也同樣是一張顧旭曾經見過的面孔——

那是一個長著白胡子的老道人,穿著深藍色的道袍,手中拿著拂塵。

此時此刻,這九個人的嘴角以相同的弧度翹起,露出一模一樣的笑容,對顧旭齊聲說道︰

「你終于來了,我的傳人。」

PS︰埋了整整一卷的伏筆終于可以挖出來了。

…………

注釋︰

(1)「焦溪涸,湯谷凝。火井滅,溫泉冰。沸潭無涌,炎風不興。」

「散漫交錯,氛氳蕭索。藹藹浮浮,瀌瀌弈弈。」

——南朝•謝惠連《雪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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