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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國士無雙

立夏。「歸林居」。

距離用膳食還有半個時辰,貴客尚未登門,「歸林居」內一片冷清。樓內上下清理的潔淨素雅,雅間更整理的賞心悅目。

一名須發灰白、下頜長著一叢山羊胡的老年文士,著一件粉白色圓領窄袖衫,搖著一柄湘妃竹折扇,悠悠然進樓而來。

「喲,徐老爺,您老來了?快里面請。」樓內,熱情周到的僕役立即迎了上來。

「還是老規矩,三樓靠窗雅間,一壺高昌葡萄釀,菜肴隨意來四碟。」老年文士一邊說,一邊緩步登樓。

上了三樓,走到東北角靠窗位置、屏風隔出來的視線最好的雅間,老年文士一攏折扇,挑簾而入。

一進去,老年文士一怔,站在了當地。

雅間內的軟塌上,已然坐了一位精干英挺的青年文士,手里端著一杯葡萄釀小口飲著,一邊笑吟吟看著他。

老年文士面上驚色消退,回頭見僕役已然退走,並且還將錦簾給放了下來,坦然一笑,上前坐在了青年文士對面,自來熟地拿過酒壺自斟了一杯葡萄釀,先閉眼深深嗅了一口,旋即呷了一小口,含在口里品味良久,暢快的似乎兩條眉毛都要飛起來。

「百年高昌葡萄酒,此味只應天上有,喝得一口少一口……」老年文士睜開眼,看著夜光杯內的猩紅液體輕嘆道。

「既然喝得一口少一口,那今日且喝個盡情,喝它個飽。」青年文士卻是劉章,笑吟吟道,一邊舉杯對著老年文士虛敬了一下。

「喝個飽,自然是好,可惜老夫囊中羞澀,莫非劉大人有意請客,讓老夫盡興一醉?」

「那怎麼能行,僅此一壺!再想喝,自然是你個人會賬。」劉章將斷然拒絕。

「既然請老夫喝酒,看來劉大人並不是來捉拿老夫歸案的了。」老年文士自然就是徐靖宗。

當日姬承恩反叛作亂,事後聖皇派遣萬騎衛、金吾衛,滿城追索相關犯案人員,作為姬承恩最重要的謀士,徐靖宗居然憑空消失無蹤,怎麼都搜尋不到。而事情僅僅過去兩個月,追捕逃犯一松懈,這老頭子就堂而皇之出現在「歸林居」,喝美酒,品美食,不得不說,真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奇人。

「自然不是來緝拿老前輩,在下是專程前來拜謝的。」

徐靖宗放下夜光杯,斜睨了他一眼,冷然道︰「老夫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劉章也放下酒盞,徐徐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當日劉章之所以能夠模到逼死田虎的老年菜奴、也就是徐靖宗身上,卻是徐靖宗故意留下線索所致。

「以老前輩的老謀深算,滴水不漏,如非自己故意露出行蹤,我又那里能追查到你的身上?」劉章雙眼盯著徐靖宗,似乎想自他臉上看出端倪,「而如非老前輩故意放水,露出行蹤,姬承恩的叛亂,想必真有可能成功吧?」

徐靖宗面色古井不波,端坐不動,淡然道︰「呵呵,你也太高看老夫了吧?」

「十年前,老前輩突然出現在聖都,經人推薦,以謀士身份侍奉姬承恩。而十年前,老前輩履歷一片空白,在下查了經月,依舊一無所獲。此後,老前輩顯露才能,為姬承恩出謀劃策,逐步獲得了他的信任,慢慢成為了他最為信任倚重、不可或缺的首席謀士。

經老前輩數年宵衣旰食的謀劃,姬承恩不斷獲得聖皇的寵信,三年前被立為了‘和國公’,抵達到了將被立為太子的高位上,——大寶之位,就在眼前,似乎唾手可得,加上老前輩的鼓動與攛掇,姬承恩心頭欲念自然一日高漲熾烈過一日。

也就在那個時候,老前輩獻上了一條絕世妙計,就是派遣田虎潛伏懷寧王身旁,成為懷寧王謀士,說動懷寧王犯下這起針對其兄懷順王的陰毒案子,最後再由姬承恩進行告發,——如此一來,將一箭雙雕除掉懷順王、懷寧王這對弟兄,姬承恩徹底掃清登上太子之位的道路。

與此同時,老前輩還獻上了一條為保萬無一失的備用計策,那就是萬一這起案子被人偵破,陰謀敗露,那就索性發動政變,逼迫聖皇退位,直接送姬承恩榮登大寶。不得不說,姬承恩對你沒有絲毫疑心,對皇位的貪婪垂涎,讓他毫不遲疑拍板同意。

嘖嘖,不得不說,包括姬承恩在內,滿朝公卿,無一人知曉老前輩這位對他忠心耿耿的謀士,其實真實目的自始至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將他徹底摧毀,送去黃泉路。連同那頭毒虎,也都被老前輩蒙在鼓里,到死還一心以為自己是在為姬承恩做事。

于是,昨日,懷順王的長史鄭獻被懷寧王逼來聖都,事情開始發動。一開始,進展無比順利,一切都按照老前輩的事先謀劃進行。只是,有老前輩這根攪屎棍在,計策怎麼可能成功?」劉章話語中滿是感慨,「老前輩親自獻身溫柔坊南曲,逼死了那頭毒虎,又特意一路留下線索,將你勾畫多年的這起陰謀,大白于我們面前。

果不其然,有老前輩的放水,我們步步緊逼,逐漸追查到了姬承恩身上。姬承恩自然不甘束手就擒,與老前輩事先的設想一般無二,順理成章選擇了鋌而走險,啟動了你事先為他設下的備用計策——發動叛亂,謀逆逼宮。

然而最後關頭,老前輩又輕輕來了一個倒戈一擊,就此讓他功敗垂成,借聖皇之手,成功將之除掉。花費十年謀算一個人,還是當朝聖皇的親佷,並最終功成身退,老前輩的毅力、耐力、心力、算力,真可謂空前絕後,劉章欽佩啊欽佩!」

「你說的故事非常精彩,——只是你說的,是老夫嗎?」

「到了這一步,老前輩還不開明布公?今日前來,我別無他意,就是想不明白,您為什麼一定要將姬承恩置之死地?他對您做過了什麼人神共憤之事?而依你是他首席心月復謀士的地位,想要讓他死,簡直易如反掌,一點兒毒藥就足夠達到目的了,何必要費十年心力來謀算他?」

徐靖宗雙手放置在膝蓋上,雙眼低垂,半響無言。

就在劉章大為失望之極,他忽然幽幽開口道︰「我不恨他,一點兒也不恨,——說恨他,倒不如說,我效忠的是唐氏皇室!」

說完,徐靖宗站起身,拂袖灑然出雅間而去。

劉章愕然,張口想要阻攔,最終搖了搖頭,放任他就此離去。

「效忠唐氏皇室?」劉章自失一笑,「那我豈不效忠的是姬氏家族?可笑!」端起葡萄釀,就要再喝一杯,忽然看到酒壺旁邊,徐靖宗將他的折扇遺留在了那兒。

劉章雙眉一挑,伸手拿起折扇,抖開一看,下一刻一聲怪叫,自軟塌上一下跳了起來,就此赤著腳沖出雅間,尋找徐靖宗,——卻見那里還有蹤影?

「痛快!痛快!」一臉遺憾地慢慢回到雅間,劉章看著那柄折扇,喝一口葡萄釀,拍一巴掌大腿,大聲呼喝一句,狀若瘋子。

他的心頭,至此整件事最後的一點兒疑惑,徹底解開,再無疑團。

就見劉章手頭展開的折扇,素白的扇面上卻是題著一句詩︰

「曲項向天歌。」

這句詩,是當年本朝神童、譽滿天下的駱斌萬,不滿十歲幼齡之時所寫一首《詠鵝》詩中的一句,而徐靖宗顯然是化名,實則就是這位一生充滿了傳奇的——駱斌萬。

當年,聖皇竊取了唐氏宗族的江山,登上大寶之位,忠于唐氏的鎮國公徐靖野,不忿起兵討伐,駱斌萬擔任謀士,並寫了名動天下的《討檄》。可惜徐靖野志大才疏,起兵不過三個月,就被聖皇派遣大軍平息下去,徐靖野兵敗自殺,駱斌萬流落在野,不知所蹤。

那曾想,駱斌萬再無聲息蹤跡,數年後,一名徐靖宗的謀士,悄無聲息進入了聖都,來到了姬承恩身邊,並逐漸取得了他的信任……

剛才老人家所言忠于唐氏宗親,顯然並非虛言,當今聖皇雄才偉略,手段過人,連同司馬閣老都為之俯首,根本不可能將之推翻,他也只得認命,轉而從聖皇百年後入手,企圖讓江山再次回到唐氏宗親手中。

十年間,他費盡心機,夜以繼日為姬承恩出謀劃策,終于鼓動的姬承恩謀反,最後關頭又進行放水,將姬承恩送上了不歸路,重重打擊了姬姓宗族的勢頭,更徹底斷了姬姓繼承大統的可能,可謂釜底抽薪,深沉毒辣無以言表!

「取筆來!」劉章一聲呼喝,酒樓僕役不多久恭恭敬敬送上了筆、墨、硯台。

劉章提筆添飽了墨,展開那柄折扇,借著酒勁兒,痛快淋灕地在另一面揮毫書寫上了四個大字︰

國士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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