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里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张折起来的厚纸,上面画着一幅小图,旁边写着几行字。
图上一张方方正正的木凳,非常朴实。
工匠学徒大部分都不识字,这样一张图就能让他们明白这次考试的内容是什么——就是制作这样一张木凳。
一天时间做一张凳子,时间有点紧,但对于熟手木工来说也不是难事。
是一项还算友善的考题。
但是图案旁边还有小字,是对考题的补充说明。
“木凳尺寸不限,具榫卯者加等,每榫半等,最高加两等。”
也就是说,满分一百分的话,每增加一种榫卯结构就可以额外再加五分。
一个木凳,可以用钉子钉起来,也可以用榫卯连接,用了更高超技术的可以拥有更高的分数,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这行字不是画出来的,也不是用工匠特有的符号表现的,而是用文字写出来的!
这就表示,识字的工匠能够获得更多优势。
许问挠了挠头。占这个便宜,他有点不好意思啊。
许三他们被他教了一年,还专门针对木工专有词进行了加强,要是连这行字也认不出来的话,真得挨揍了。
许问把这张厚纸放到一边,过去检查旁边准备好的材料。
这一看他有点意外。
桐木,全是桐木。
一年的学习,许问对当下的各种木材有了非常清晰的了解。
古代家具以厚重为美,因此紫檀、红木这类硬木更受欢迎,很少使用桐木这样的软木。
但这不是说桐木就不能用来做家具了。
桐木虽然轻软,但性质非常稳定,密度高,不易开裂,也不易受潮虫蛀。
它唯一的问题就是树木是空心的,很难形成大的板材,但制作小件家具完全不是问题。
而且,桐木生长的速度很快,相对比较便宜,在徒工试这样需要大批材料作为基础的情况下,选用它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桐木是软木,能够很轻松地处理,想必也是悦木轩选择它的一个关键原因。
毕竟这项考试的时间只有一天,要想在时间内完成,还是得选择比较好处理一点的木材。
不过,这还是有点太巧了……
许问敲敲这块桐木,把它放下,拿起旁边的纸笔,开始画木凳的结构图。
“各考生都已经开始了?”朱甘棠站在考场外面,抬头看着白色高墙上方黑色的墙檐,问道。
“开始了,巡视了一遍,帘子全都放下来了。”他身后一个军吏恭敬地说。
“不错,一个时辰后,我们再去看看。”朱甘棠回身,对旁边两人道。
这是两位老年工匠,须发已经全白,满脸都是沟壑。他们是今天的副主考,一个姓宋,一个姓秦。
“是。”两人一起答应,对朱甘棠的态度也很恭敬。
“小坤今天也来参考了?”朱甘棠问宋师傅。
“听悦木轩那边说是的。”宋师傅点头。
“这个正则,也不打声招呼。”朱甘棠抚须埋怨。
“齐老板就是这样的人,一板一眼的,要不是这样,朱大人也不会跟他交朋友是吧?”秦师傅哈哈笑着说。
朱甘棠笑而不语,宋师傅说:“齐坤天赋很强,又是齐一芥一手一脚带出来的亲传弟子,去年因故错失徒工试,今年绝对没有问题。”
“何止没有问题,我看这个县物首,也是非他莫属。回头府物首,院物首,连中三元也不是没有可能!哈哈哈!”秦师傅哈哈大笑着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考试结果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好说。”宋师傅板着脸摇头。
“老宋你说得也有道理,但咱们手艺人,天赋是很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传承和资源。论传承、论资源,放眼整个于水一带,还有谁比得上齐坤?”秦师傅正色道。
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当代工匠都是一代传一代的,传承非常重要。
然后就是资源。
普通木匠家里连普通楠木和檀木都很难得,何况上好金丝楠与紫檀?
没有亲眼见识过,只听师傅讲解,你怎么能准确地分辨出不同的木料?
而没有足够的木料练手,手艺也是很难精进的。
悦木轩本身是二级木坊,规模相当庞大,还是全国知名的大木商。齐坤能得到的东西,的确是首屈一指的。
“嗯,所有考生全部闭门涂名,不对号入座,根本不知道哪件活计是谁做的。到时候东西一呈上来,是骡子是马就分明了。”宋师傅点头。
考官们等候闲聊的时候,许问已经在纸上画好了将要制作的木凳的图样。
图上展示出的是一个最简单的方凳,一张凳面,四条腿,两/腿之间有横栏,方方正正,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
许问算好了方凳每个部位的尺寸,习惯性地把它们用阿拉伯数字标注在了旁边。
反正这张图是画给他自己看的,别人也不会看到。
然后,他放下图纸,端起放在一边的桐木,刚一上手眉头就是一皱。他沉吟片刻,用手把它从头到尾细细抚模了一遍。
桐木不易开裂,不易生虫,但是一棵树在生长的过程中,总有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对木材造成影响,在内部形成某些瑕疵。
所以,在取木成材的时候,必须先对木料进行检查,避开那些瑕疵的部分。
许问运气不错,这根桐木表面完整无损,没有任何瑕疵。
但许问的眉头并没有因此展开,他又掂了掂那段桐木,拿起锯子,从中间把它一锯两半。
果然,这一锯开就发现问题所在了。
许问刚刚上手的时候就发现,这段桐木比他想象中的轻一些。表面没有问题,问题就出在内部了。
桐木空心,但里面的空洞有小有大,很不规则,小的可能只有一根筷子粗细,大的就很难说了。
这段桐木直径大约二十公分,看截面还不显,正中央的空洞直径却达到了六到七公分!
也就是说,它中心大约三分之一的部分是空心的,只有边缘的材料可以取用。
这样一来,木凳的凳子腿还好说,凳面就基本上没法用整块的木料了,只能拼接。
许问早有准备,他放下桐木,提起笔,在旁边的图纸上又添了几笔。
弹墨成线,锯木成板,制成框料。
用墨线在框料边缘绘出图形,留出制作榫卯的部分。
自从连天青布置给他下一个阶段的学习任务,许问就一直在熟悉桐木的性质。
它的重量、它的触感、它的密度、它的纹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过程里,一点点地深入他的内心,形成他身体自然而然的记忆。
以致于现在他一接触到它,就莫明感觉到了与它之间的某种联系。
木屑飘扬,桐木特有的芬芳气味盈于鼻端,木料逐渐在他手中成形,纹理越来越清晰。
许问渐渐沉浸了进去,浑然忘却了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徒工试、考场、姚氏木坊,乃至于他真正出身的另一个世界,此时都在他心里淡化消失。
他的眼中,只有这段桐木,以及打造它的工具。
日光渐渐偏移,太阳升至正中,木屋里被阳光炙烤,渐渐变得炎热起来。
许问的额角沁出透明的汗珠,但专注的目光由始至终没有变过。
“时间差不多到了,走,去看看这一批考生吧。”
朱甘棠看看桌上的日晷,站起来说。
宋秦两位师傅正在闲谈,此时一起闭嘴,跟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