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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西江月(四)

小夫妻俩新婚数月,正是难解难分的阶段,虽然一夕两地相隔,但互通信件,渐渐成了家常便饭。

这日,天色正暖。陈芸遵从陈氏的吩咐,召了账房的管事核对各家各院丫头小厮的月钱分发事宜。

查漏补缺了半天,陈芸除了感觉到有点累之外,还见识到府里的下人系统有多么庞杂。

那沈母年高位尊,不光享有月银十两的份例,院里还配了两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这大丫鬟的月钱是五吊钱,小丫鬟的月钱是二吊钱。周夫人、吴夫人、陈氏三位太太是月银五两,以林姨娘为首的姨娘们月银二两,潘翠莲、安绮春、陈芸的月银是二两五钱,沈雪沅、沈雪茹的月银是一两,余者管事、妈妈乃至府里的马倌皆有份例。

陈芸趁着空闲的时候,屈指算了一算,府里光是每个月开给下人的花销就达二三十两,更不必说还有这些太太、女乃女乃、小姐。幸好现在还不是她管账,否则,就她这惜财如命的性子,每日眼睁睁看着铜板子流水似地往外流,光是伤心也该伤心死了。

办好这桩差事,陈芸伸了个懒腰,又见窗外绿荫匝地,鸟雀唧啾,不免起了观园之心,就吩咐瑞彩进来收拾了桌面的账册,独自走出听雨轩,慢慢朝荷塘那边去。

赶巧潘翠莲从外头进府,远远瞧见她在闲逛,就悄无声息地从后头追了上来,笑道:“妹妹这是逛园子呢?”

陈芸吃了一惊,回头见是熟人,就慢慢笑道:“盯了半天的字,觉着眼睛有点酸,就想着出来散散心,顺便也歇歇眼!”说罢,见跟在潘翠莲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拎着药包,不免关心道:“嫂子这是才从外面回府?”

潘翠莲心里藏不住事,直言直语道:“嗨,还是那年生逢元落下的病根,调养了这几年,总是不大见好,所以就重新找了个大夫,另抓了一副药,也不管有用没用,先吃着瞧瞧!”

陈芸点点头,不好往下审问人家的**,只改口道:“这几日天气奇好,怎么不见二嫂出来见人?”

“她呀,就跟见不得光一样,日日藏在屋里,连个门也不肯出,我倒好心去约过她几次,谁知她一点不领情,仍旧守着院子种草绣花,真真是个榆木脑袋,冥顽不灵!”潘翠莲很不待见地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说她了,对了,你最近听了什么新闻没有?”

陈芸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潘翠莲一脸惋惜,道:“这桩事传得满城风雨的,你居然还不知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陈芸笑道:“我这日日呆在府里,连个大门也出不去,就是想听消息,也得有人说给我听才是啊!”

“我这个包打听现在不上赶着来告诉你了吗?”潘翠莲笑意横生,“这月月初,苏州盐商曹员外家不知犯了何罪,朝廷抄了府邸不说,还将一家子男女老少全关在府里,不准外人随意进出!”

“曹员外?”

陈芸对这个盐商马员外实在知之甚少。

“是呀,这曹

员外可是咱们苏州城里出了名的大财人,手里又握着苏州的盐道交易,经营得风生水起,一点也不比那淮阳两地的盐商逊色。外头人都传他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住的是高楼大厦,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金玉珊瑚,骑的是宝马良驹,谁能料到这一夕遭了难,不光钱财散尽,家里人也落得个四散而逃的下场!”

“这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成功易,守功难;敛财易,守财难。又有云:成立之难如登天,覆败之易如燎火。”

陈芸叹息。

潘翠莲附和道:“是呀,吉藏凶,凶藏吉,富贵那能长富贵?只是可怜了那曹家幼子,才刚十岁出头的年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家里又遭了这样一场飞来横祸,以后该如何谋生呢?”

“听嫂子刚才所言,这曹家家底殷实,奴仆众多,想来那府里也应该聚了不少亲朋,怎么这一夕遭了劫难,那些至亲好友全不肯接济曹公子呢?”陈芸出声问道。

潘翠莲摇了摇头:“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当初曹家轰轰烈烈的时候,那些人亚肩挨脊,趋炎附势,恨不能吮痈舐痔,而今曹家遭了大难,他们又全都掉臂而去,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说着,又是一叹,“去年,曹太太在内府宴请女眷,我倒还有幸见过那曹公子一眼,外相自是好的,面如冠玉,唇如涂朱,便是那谈吐、举止也是不凡,又是从小读着私塾,这要是家里没遭难,将来怎么也能中个举人,如今可不行了,门楣沾了耻辱,所有人避之不及,这曹公子怕是讨生活都难!”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陈芸念着《桃花扇》里的唱词,不禁一叹道:“还是这戏文说得妙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到头来,梦一场,只是过眼云烟。”

潘翠莲见她感慨良多,心里也是思绪绵绵。

两人默默走着,忽然看见陈氏身边的丫头春芜慌慌跑来,上前道:“两位女乃女乃居然在一块呢,这可省了奴婢来回跑腿了!”

潘翠莲见她热出一头汗来,忙道:“你们太太找她,倒是意料之中,找我,又所为何事呢?”

春芜舌忝了舌忝发干的嘴唇,道:“不是我们太太找,是表公子从扬州赶来接姑女乃女乃回那边去,老太太可怜表公子一路风餐露宿,就和二太太、三太太商量着要入夜给表公子接风洗尘!”

“姑妈才住了一月不到,这就要赶着回去了?”陈芸疑惑地问。

春芜笑道:“姑女乃女乃自是舍不得走,可表公子说家里有事,赶着请姑女乃女乃回去料理!”

潘翠莲听了,不屑道:“天塌了,还有地扛着呢!姑妈一介妇人,又不好卖头露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她赶回去料理?依我看,倒是咱们这位表哥弄鬼儿呢!”

陈芸蓦然一笑,道:“说起这位表哥,我倒是从未见过呢!”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毕竟姑妈有好几年没回老宅了,平素也只是听她说这表哥如何如何任性妄为,如何如何恋酒迷

花,正好今夜为他接风洗尘,咱们可以见到真人啦!”

潘翠莲说着,举步避过花丛,陈芸眼明腿快,也跟在后头。

到了夜里,沈母命人在乐寿堂摆了两桌丰丰富富的宴席,中间以屏风隔开,一席专坐男眷,一席专坐女眷。

陈芸想着自己辈分低,不好指手画脚,乱作言辞,就安安心心坐在安绮春旁边,一头吃饭,一头默听座上的长辈们说闲话,只听沈母道:“听说老大今日又相见了几个后生,可有中意的没有?”

林姨娘知道是在问自己,忙道:“我还没来及问,不过,我特意躲在屏风后面瞧了瞧,那头一个后生倒还好些,不光长得风流俊雅的,学问也有,家里又颇有些资产,可后面的就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有的呢,打眼一瞧,不文不武的,一看就是干不成事的模样;有的呢,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别说雪沅眼高,便是我,也瞧不上!”

“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可天意难以预料,有些人,你表面看着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但人家的命格都在后头呢。现在,你瞧不起人家,嫌人家这不好那不好,真等到人家高飞远举的那一日,我看你高攀也攀不起!”沈母且笑且言,“所以啊,这话不能说满,事不能做过,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没得存了那攀龙附凤的心思,高不成、低不就的。你也要好好想一想,总这样耽搁下去,是害了谁?”

林姨娘听了这话,不禁陷入沉思。

虽然沈母有几句话很不中听,暗中嘲讽她眼高于顶,不切实际,可也恰恰点到了她的痛处。

她本是贱籍出身,若非搭上了沈稼君这股东风,只怕这辈子也要深陷泥淖而不得出,所以她平时对沈稼君一半敬重、一半感激,可眼瞅着身边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也不禁担忧起来。

她这一生,算是一眼望得到头了,唯一的希望也只放在沈雪沅身上,希望沈雪沅能够嫁个高门大户,让她老有所依,可偏偏沈雪沅又是个牛心拐孤,跟那沈稼君是一个心思,宁可夫婿家里穷些,也要顺心顺眼,不然,就宁愿一辈子也不出门。

想着想着,林姨娘默默一叹,开始缄口不语。

这时,屏风那边有脚步声响动,然后就见沈衡、沈翼两兄弟引着一个白面小生上前来。

那白面小生踱步上前,打躬作揖,道:“给老祖宗请安,各位太太、姊妹弟媳,这厢见过了!”

沈母满脸慈爱地盯着常源,道:“去见过你大舅舅了?”

常源点点头,道:“见过了,只是大舅舅似乎精神不大好,才说了不到十几句话,就困得要打盹,我又不好在旁边叨扰,只得先告了辞,往二舅舅院里去,不承想却扑了个空!”

吴夫人听他去了自己院里,赶忙解释道:“老爷这几日正忙着谈生意呢,连我也见不到人,你别多心,要想出去逛一逛了,只管找你这两位表弟,他们熟门熟路,你想去哪儿玩,他们都能带你找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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