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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西江月(三)

沈复离开杭州府时,已经过了立夏。天气初热。众人泛舟而下,不消大半天功夫,就进了湖州境内。

一上渡头,只见沿岸槐花相继盛开,红的、白的,一串串半空垂下来,直如铜铃一般。

进了城内,果见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众人游玩多了,渐渐也生出了几分疲倦,当下也不到处闲诳,只挑了家旅馆住店,歇了一夜,第二日才打起精神,慢慢游览。

又过一日,湖州的景致也差不多看尽了,沈复算算出来得久了,不免萌生了归意。

赵缉之等人自然也是羁旅疲倦,不想逗留,两下里一合计,当夜清了资费,租船直下常州,而后又拐回金陵。如此奔波一番,等回到府学,已经是三日后的光景了。

沈复前脚踏进清心院,后头就看见平顺喜洋洋跑了出来,喊道:“爷儿,您可算回来了!”

“难得不让你这小滑头跟在身边,你还不谢天谢地?”沈复一边说,一边阔步往屋里走。

平顺见他步伐潇洒,心情愉悦,情知他在外头玩得开心,不禁有些心里不平衡,就给他泼了盆冷水,道:“爷儿还有心拿我开涮呢,昨天,老爷打发瑞叔送信来了。瑞叔见爷儿不在学府,就拿我当犯人审,我自是守口如瓶,一点也不说爷儿和同窗外出游玩去了,可瑞叔不买账啊,动手掴了我几个巴掌,这印子还在脸上呢!”

沈复见他说得可怜,就朝他脸上看了看,果然瞧见一片浅浅的印子,不由笑道:“这么浅的印子,要拿鸡蛋敷了,早该不见了,你还偏偏留着,这不是故意让我可怜你吗?”

平顺模了模脸,笑道:“我可是为爷儿挨的打,忠心耿耿,怎么着也得让爷儿看看才成!”

“别讨骂了,快说老爷打发景瑞来做什么?”沈复迫不及待地问。

“瑞叔什么也没说,只让我把这封信交给爷儿!”平顺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两封信,将上面那一封交给沈复。

沈复拆开看了,见那信中无非是些劝学之言,只在最后提了一句,让端午前去苏州织造舒文舒大人府里走一趟。

沈复想不通沈稼夫喊他去做什么,只是想着按照以往的惯例,挨骂是免不了了,顿时不寒而栗,好生忧愁。

正发着愁,瞥见平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手里还攥着另外一封信,忽然眉毛一挑,问:“这是哪里发来的信?距我寄信回家也有一段时日了,这难道是家里送来的信?”

平顺深深地点了点头。

沈复忽然由悲转喜,一把从他手心里夺了信件,然后一面拆、一面走、一面看。

默然进了书房,坐到案前,沈复爱不释手地捧着封家书,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又就着端砚膏了膏笔,写道:“收到家信,吾心甚慰!汝信中所引,吾深以为然,日后定亲君子而远小人,绝不宝山空回。万望家中勿念!另外,久久不闻家中境况,还望汝详细告知!”

写罢,掷笔,沈复凝视着面门前这张笔迹尚未阴干的

宣纸,涛涛思绪,起伏不定。

他有些后悔,后悔刚才没有多写一点自己的近况,于是他上手要揉皱才刚写成的家书,可他突然又犹豫了。人在外,说得再多,也是无用,除了徒惹家里担心。

默然半晌,沈复动手叠起家书,又将它小心翼翼地装入信封,亲自烧了一圈蜡,然后才喊了平顺进来,将自己日前所买的玉簪附上,吩咐他连夜送往驿站,一同寄回家去。

两日后,陈芸拿到家书,脸上笑影重重,连忙拆开来看,又见附带了一支玉簪,更加欣喜。

捧着信睡了中觉,陈芸堪堪起来,连容貌也来不及整理,就慌慌坐到平头案后面,提笔回复:

“近日,大老爷沉疴复发,常感病重难愈,去日无多,已开始着手为沅姐姐物色夫婿,府里断断续续来了好几位白面书生,其中不乏麟子凤雏,亦有绮襦纨绔。沅姐姐与我私下谈天,曾言:膏粱子弟,只会眠花卧柳,惹草招风,不可托付终身;穷困腐儒,马瘦毛长,人穷志短,亦不可托付终身。同为女流,我和沅姐姐是一般心思,穷书生家徒四壁,婚后未免凄苦;纨绔子弟固然可依,可再富贵的人家,设或子孙不争气,那也是早晚要衰败。如今之计,欲速则不达,只能慢慢往下找寻。另表,家中一切安好,老祖宗、太太身体安泰,万事无虞,相公勿念!”

沈复收到信件,心中欢喜万分,饭也顾不得吃了,赶忙拆开信件,仔细阅读。读到最后一句,竟是感慨万千,沈复迫切地想多了解一些,慢慢研开了磨,提笔写道:

“听卿提及家中琐事,吾倍感亲切!一时念及堂姐音容笑貌,吾心中莫名难

舍,唯望卿多多劝解堂姐,矮檐之下出头难,平地楼台难起,她立志寻一知心人固然是好,可良缘难得,韶光易逝,还是莫存痴心妄想,放眼当下为妙。另外,近来天气渐暖,日夜寒暖有异,吾偶感风寒,无奈吃药调服,每夜夜半,孤枕难眠,数着漫天银河星辰,好不落寞孤单。另表,孤身在外,一切俱好,唯望高堂安泰,姊弟平安。”

写罢丢笔,沈复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不禁遐想陈芸此时在干什么,可能也正望着天上这轮明月吧。

沈复叹息着离开座位,又脚步沉沉地出了清心院。

院外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路边种满了半人高的茉莉,洁如白雪,香气幽微。

沈复心不在焉地出了花丛,忽然听见远处欢声笑语,连忙抬头一望,只见一群白衣聚在一座小亭里。

小亭周围竹苞松茂,清泉细流,雅致自然是雅致,只是沈复心境不佳,没有一丝一毫观赏的兴致,只得默默叹了口气,慢慢离开人群,免得败坏了别人的兴致。

“三白兄!”

沈复听有人喊自己的表字,赶忙回身一望,只见模糊夜色中一个人影慢慢朝自己走来。

离近了,沈复才发现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新交好友赵缉之,于是他往前走了一两步,道:“赵兄怎么在此?

“夜来无聊,我们聚在一处把酒问月,沈兄可有意加入我们?”赵缉之和气相邀。

沈复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随他一道入了宴席。

席间多是学府学子,容貌、家世不一,沈复和席中大多数人深谈浅交过,所以一时之间并无什么拘束之感,只是序了庚齿,然后称兄道弟,加入到这场夜间聚会中来。

赵缉之喝了几杯,不觉有些微醉,道:“人说古人填古事易,殊不知古人填古事亦难,只因其人其事流传至今,后人烂熟于胸,所以不能欺、不能罔,必要有根有据才好!”

众人听了,无不点头称是。

旁边的程玉汝感受很深,叹道:“古人行文艰难,咱们也不容易,不光每月月尾进行的科试里要求写文章,连学监住持的岁试也逃不掉,这倒罢了,偏偏是那律赋,要求最多,既要平仄相符,又要清秀、洒月兑、庄雅、古致,实在是难编难写,稍不用心,一整篇文章就都离了旨了!”

“张先生不是说了吗?律赋八段,首段破题,次段承题,三段引题,末段颂扬,中间四段则两段写题之正面,两段写题之反面、侧面或后面!”一个脸蛋瓜子很清秀的书生接话道。

沈复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如果都按照张先生说的这种方法行文,未免太俗套了些!”

赵缉之见他有自己的见解,忙问:“三白兄有何高见?”

“高见倒是谈不上,只是自己一些陋见罢了!”沈复谦虚自如,“这行文有如缝衣,最初可以完全者剪碎,而后再以剪碎者拼凑。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一段偶错,全篇即有破绽,所以每编一段,必须前顾数段、后顾数段。顾前是为了前后呼应,顾后是为了埋下伏笔,如此前后相映,方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来。”

赵缉之听了他这番言论,不由大加赞赏道:“三白兄此言切中肯綮,正是行文之要。”说罢,又是沉沉一叹,“只是当今科举制度太过迂腐,八股文的桎梏又太多,条条框框在那里摆着,束缚着我们的手脚,我们这些人便是有什么奇思妙想,也不敢乱写一气!”

沈复知他所想,忙道:“千古文章,总无定格,既有创始之人,自然也有守成不变之人;既有守成不变之人,自然也有大承定格、小变其形之人,赵兄又何必死守那陈规旧习呢?”

赵缉之朗然笑道:“我这脑子是早迂了,比不得三白兄活学活用,改日我必定登门拜访,请教三白兄是如何行文的,今夜,咱们且不谈这些烦心事,来,由我举杯,咱们共饮!”说着,当中举起杯来。

众人本也不是专门来寻章摘句、讨教学问的,今见赵缉之重新把盏,哪里还有人不识时务?

于是人人举起杯来,一面唱着祝词,一面灌下黄汤。

沈复随波逐流喝了几杯,听众人只是聊些故事,不觉没有意思,就一个人坐到窗边,遥遥望着天上那轮明月,默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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