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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少年游(三)

闲话休提。单表沈复骑马到了渡头,赁了一叶船,沿水路过无锡、越常州,飘飘悠悠朝金陵城而去。

时已仲春,百草权舆,树木丰茂。明媚温煦的春光斜斜洒在湖面,照得河水泱泱,倒影重重。岸边高山秀丽,林麓幽深,兼有鸟雀噪噪,猿声绵绵,更显得万籁俱静。

沈复坐在一叶孤舟里,周围绿意盎然,碧波荡漾,宛如在画中遨游般惬意舒然。

很快过了苏州地界,只见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两岸桃花英英相杂,绵延开放,风儿一吹,扑簌簌落了一地,竟似下了一场桃花雨一般。

又过一日,船夫提醒沈复快到江宁府地界了。沈复闻之心喜,不顾平顺伸手阻拦,大步出了船厢。站在船舷边,隔湖一望,只见沿岸物阜民丰,楼阁栉比,不由设想起自己的求学之旅。

又过半日,终于登上桃叶渡口。沈复在船上呆了两天两夜,早觉得憋闷了,于是付给艄公一笔薪资,打发平顺背了包裹,然后在街上随便拦了个路人,打听清江宁府学的位置。

听说江宁府学离得不远,沈复也不着急了,只信步在金陵城里闲逛。

及至入夜,华灯璀璨,街市喧哗。

平顺见沈复逛了半天,意犹未尽,赶忙劝自家少爷去拜见蒋思斋。沈复凝神片刻,依依不舍地望了眼满街热闹,然后随便拉了个行人。问清了路,他掉头朝着昌平街而去。

不到两炷香功夫,到了昌平街口,沈复不确定赵省斋的具体居住地,只能挨门挨户打听。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沈复敲第十家门时,开门的小厮应下是赵省斋的宅子。

沈复寻到住所,登时眉开眼笑,速速从包裹里取了名帖,申明身份,恳请门子持名帖通禀。

那门子皱了皱眉,似乎不大乐意去通传。平顺眼尖手快,迅速掏了几十铜钱打通关系。

那门子见钱眼开,喜得一个激灵跑走了。

沈复见门子前后不一,不由叹道:“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刚才求他通融一下,他还一脸不情愿呢,才赏了他几文铜钱,他就立马改了态度,还喜滋滋跑进去通禀!”

平顺笑嘻嘻道:“爷儿还不了解这起子人,有钱,你是爷儿;没钱,连猪狗也不如!”

沈复摇了摇头,正好瞅见那门子从客厅里出来,毕恭毕敬地迎着一个四十挂零的人前行。

沈复估模着那人该是赵省斋,就吩咐平顺老实些,自己也忙收敛了面色,恭恭敬敬站在门前。等那人即将踏过门槛,沈复赶忙迎上去,询问道:“敢问阁下可是赵省斋赵先生?”

赵省斋上下打量了沈复一眼,抿嘴笑道:“正是鄙人!”说罢,又盯着颀身玉立的沈复,问:“你是沈同年的长子?”

沈复微微躬身,点头称是。

赵省斋淡淡笑道:“想当年,我与你父亲莫逆相交,虽然这些年见得少了,可每年都有互通书信,你既是沈兄爱子,又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我合该悉心照料,才算不枉我与沈兄知己一场!”

沈复听了,连忙俯身作揖,申谢不止。

赵省斋长笑一声,申令门子去收拾厢房,然后一面欢迎沈复入府,一边询问沈复家族近况。

沈复最近也了解了些人情世故,知道赵省斋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才与自己客套,当下也学得虚与委蛇,说些中规中矩的场面话:“舍亲一切皆好,有劳伯父费心记挂!”

赵省斋闻言,笑容更满,忙问:“府学那边还没办妥入学手续,你要稍为在舍下驻留几日,方能进府学同诸生一块求学!”

沈复拾级登上石阶,一面打量即将进入的客厅,一面严肃道:“一切但凭伯

父安排!”

赵省斋淡淡一笑,领着沈复进了厅堂,然后急急打发丫鬟奉茶。

少顷,雨花茶奉了上来,赵省斋捧了茶碗,一边同沈复客套,一边慢悠悠品茶。

沈复初涉陌生地界,压根没心思品茗,一面观察客厅的摆设,陈设素净而简约;一面又打量赵省斋身形外貌,只见他皮肤萎黄,毛发油腻,瘦脸猴腮,淡淡的眉毛与毫不突出的眼睛以及布小满黑点的蒜头鼻死了命朝脸中央挤,颇有几分苦相露在外面。

赵省斋瞥见沈复在打量他,虽然心下奇怪,但依旧泰然处之。

喝完雨花茶,赵省斋朝外面了一眼,道:“今夜,天也晚了,我明日亲自为你跑一趟,争取让你早日入学!”

沈复晓得深浅,连忙从黄花梨交椅上站起,敬谢道:“承蒙伯父眷顾,晚生感激不尽!”

赵省斋含笑领受,又见下人来回禀厢房收拾妥了,便不疾不徐站起身来,亲自领了沈复到下塌处。

进了厢房,只见房间轩敞,空气流通,不光有许多精致摆设在里面,更有几盆富贵竹、文竹盎然生长,增添了不少生活意趣。

沈复见房间布置得很简雅,就笑着致谢道:“伯父盛情款待,晚辈实在受之有愧!”

赵省斋嘴角一牵,笑道:“自打你进门来,已经先后道了七八声谢,若再这般客气,我可不大乐意你住在这儿了!”

沈复听了,忙道:“晚辈无礼,伯父莫怪!”

赵省斋摇了摇头,道:“你且安心住下,若觉得厢房住不惯,这府里还有几处空房子,也可以搬到我院里来住,反正我一个人孤寂,有你时不时来陪我说话,也不算太孤独!”

沈复含笑低头。

赵省斋见安排妥了,一边催促丫鬟去打洗脚水,一边又和沈复客气几句,然后兀自回去了。

送走赵省斋,沈复连连喘了几口大气,急呼平顺进屋,吩咐他将随身携带的行李妥当安置。

平顺速速打点了,又急三忙四地给沈复铺床,还一面捋平床单,一面嬉皮笑脸道:“爷儿,小的觉着,这赵先生对爷儿挺照顾的!”

沈复正百无聊赖地散着步,忽听平顺无头无脑说了这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赵先生收留我、照顾我,无非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不管怎样,爷儿今晚有地方住便好!”平顺说着笑着,又道:“也不知爷儿白间注意了没有,这江宁的漂亮姑娘还不少呢!”

沈复白了他一眼,道:“你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好几年了,还改不了这贪财的臭毛病,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回,你陪我一道上街,路上遇见了一位黄花姑娘,你看人家姿色艳丽,直勾勾盯了人家一路,害得那姑娘以为你不怀好心,慌慌而逃!”

“那姑娘太自恋了,我只是觉得她好看而已!”平顺反复申说,“我只是觉得她好看而已!”

沈复舒眉展眼,笑道:“平顺啊,你年纪不小了,也快十七八了,你家里人怎么还不给你张罗门亲事?”

“小的家里兄弟多,嚼裹也大,爹娘能拉扯我们兄弟长大,已经实属不易,哪里还敢张口提娶媳妇呢?”平顺念及此处,忽然垂下脑袋,“再说了,小的心里早有了人!”

沈复听了,惊奇不已,连忙道:“呦,你小子看不出啊,平时嘻嘻哈哈的到处招蜂惹蝶,居然心里头也有人了!”见平顺低头更甚,沈复就笑嘻嘻道:“也罢,你伺候了我一场,我也该了了你一桩心愿才是,只要你肯说出那姑娘的名字,凭她是谁,我亲自去给你关说!”

平顺听了,心里高兴不已,可抬了抬头,又忽然张不开口。

沈复见状,忙问:“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平顺犹豫着道:“小的身份低贱,家境单寒,就算告诉了爷儿,爷儿亲自去说媒,只怕那姑娘也断断不肯!”

“你还没尝试过,怎知那姑娘不肯?”沈复伸个懒腰,惬意地倚在大迎枕上,望着犹豫不决的平顺,道:“万一那姑娘也中意你,你又这样婆婆妈妈,那你俩错过这段姻缘,岂不终生抱憾吗?”

平顺一听,顿时急得跳脚,“爷儿别吓唬我,我告诉您就是!”说罢,他直视沈复道:“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咱们院里的瑞云,我已中意她许久,只是不知她心里怎么想?”

“你们俩朝夕相处,日常碰面的机会多了去了,这些年,就你这撮盐入火的脾气,居然能忍住没有剖白,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沈复笑哈哈地说着,眼见平顺不好意思了,又道:“得了,既然你已言明了你的心意,那等咱们回家去,我一定帮你问问!”

平顺听了喜不自禁,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道:“爷儿要能令小的夙愿得偿,小的日后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爷儿的大恩大德!”

沈复呵呵笑道:“你这头,未免磕得太早了些,还是等你夙愿得偿那一日,再来谢我也不迟!”

平顺听罢,模着头傻笑不止。

沈复不再理他,独自进了暗间,月兑了衣裳,又抱了一床被褥展开,一溜烟儿钻了进去。

更深夜静,四遭寂静,平顺见沈复安然入睡,便悄悄离开房间,傻笑着回了自己的屋。

翌日,初阳杲杲,天清气爽。

沈复酣睡醒来,耳闻窗外小麻雀唧唧啾啾,一面掀了杭绣被,一面使唤平顺进来伺候。

平顺偷偷欢喜了一夜,今日侍奉得倍加殷勤。

沈复见他笑不拢嘴,忍不住打趣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万一这事没办成,你可怎么办?”

“成了,是小的福气大;不成,那也是小的的命数!”平顺舌忝了舌忝嘴唇,继续道:“不过,小的但愿这事能成!”

沈复略略一笑,不再讨平顺的乐子,转而道:“今日,赵伯父要为我打通关层,我估计,免不了破费些,你速速去包裹里拿二十两银子,等下,我亲自过去送给伯父!”

平顺唯唯称是,慌不迭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来。

沈复顺手接下,掂了掂银袋子的分量,觉着挺重的,就满不在意地放到八仙桌上。

换过衣裳,仔细修了面容,沈复重新捧起那二十两纹银,步履匆匆出了院子,朝赵省斋的居处赶。

平顺跟在后头,见他衣着素净,配饰也简单得不得了,不禁劝道:“爷儿若不怪罪,容小的说句话!”见沈复仍旧大步走着,不理睬他,他就叹了口气,追上去道:“爷儿这身衣裳太素淡了,将来穿了出去,人家还以为爷儿是从外地来的破落户呢!”

“平顺,你说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一来,我是来江宁求学的,又不是来这结交狐朋狗友,有必要穿那么华贵吗?”沈复态度大方,“这二来,那些真心要与我结交的朋友,绝不会在乎我穿着如何、家境如何,他们只是欣赏我这个人或者我的品行罢了!”

平顺着急道:“话虽如此,可世人皆是先敬罗裳后敬人,这道理,爷儿还不比小的明白?”

“明白,明白!”

沈复神情自然,没有丝毫的不愉快。

“正是因为明白这世间知己难遇,损友良多,我才一心如此,罢了,与你说什么深藏若虚的大道理,你也未必懂,你只要知道,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便是!”

平顺糊涂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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