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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相见欢(三)

沈复聚精会神,那个你字听得格外清楚,不由动了心弦,从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欣喜。

陈芸话说到半中腰,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转头,见沈复意乱神迷,登时反应过来他在给自己下套,于是瞬间冷下脸来,气呼呼转身而去,理也不理沈复的呼唤。

沈复原想探一探她的心意,万没料到她会生气,赶忙撒开脚步,星流影集追了上去。

这壁厢,陈氏陪母亲乘完凉,正要扶起老人家起来,猛孤丁瞧见表姐弟俩你追我撵地进了院子,权当俩人是在闹着玩,心里也不当真,只笑着与陈母道:“娘,您瞧,这俩小祖宗又闹上了!”

陈母司空见惯了,笑容可亲:“嗨,他俩从小闹得多了,我记得有一回,这俩小祖宗闹得很僵,还赌誓以后谁也不理谁,可没隔一天,不照样你低声下气、我认错低头?”陈母一面说,一面就要往里走,“没事,他俩情分厚着呢,不过是这会儿不愿意搭理对方,等这一夜睡过去,明日气消了,他俩还指不定如何相亲相爱呢!”

陈氏知道母亲说的是大实话,所以摇了摇头,笑而不语,挽着母亲的胳膊进了堂屋。

陈芸尴尬地站在院里,目送祖母与姑姑进屋后,转头瞥了沈复一眼。见他笨头笨脑地站着,呆呆的,既不开口哄人,也不向自己致歉,陈芸心里没来由乱作一团,就装模作样地瞪了沈复一眼,扭头朝厢房走去。

沈复见她总不理人,一时也模不到头脑,只得抢先一步,紧紧拉住她的袖口,问:“不过是小小不言的事,单单因为这个,芸姐儿再不肯理我?”

陈芸表情严肃,半嗔半气:“谁要生你的气?我这么着急往回赶,还不是因为突然想起想起你房里没点驱蚊香!”

沈复哦了一声,慢慢松开陈芸的袖口。

陈芸含笑看他,见他依旧傻乎乎站着,连忙推了他一把,道:“别卖呆了,我一个人研香,指不定要忙到什么时候呢,你也累了一日,若想早点歇息,还得搭把手才好!”

沈复听了,笑嘻嘻模了模头,自然而然地站到陈芸左右,寸步不离。

陈芸低头,浅浅一笑,心里叹他真是读书读傻了,人家说什么信什么,一点也不存疑心,展念又想到儿女情长上头,生怕自己这一厢痴情错付,不由黯然神伤。

转头进了东厢房。陈芸打开小立柜,取出一个木樨盒,递到满眼新奇的沈复手中。

沈复见这盒子小小巧巧,刚刚盖过手掌,外边也没染什么漆料,看样子十分普通,不由有些疑惑。猴急打开,见盒子里垫着一层软而薄的香云纱,纱里盛了很多微微蜷缩的叶子。他上手模了模,不太明了,又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然后才看向陈芸,道:“这些萍叶也能驱蚊?”

“当然能驱蚊啦!”陈芸回答得斩钉截铁,见沈复依旧不模头,这才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这些萍叶都是从塘里采摘的,趁着中午日头足,我拿出去晒了半个钟头,又放在藕池旁阴干,然后才盛在盒里,留作备用。夏夜里蚊虫多,正好可以用它驱蚊!”

陈芸慢慢说着

,瞥了沈复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就道:“学东西讲究活学活用,你呀,就是读书读多了,脑子也不灵光了,我劝你啊,别总效仿那些迂腐的私塾先生,不然的话,整个人都要头脑冬烘啦!”

沈复笑而不语,沉默了片刻后,才凝视着气质清丽的陈芸,赞道:“你懂的倒是挺多呀!”

“这算什么?”陈芸喜笑颜开,“我不光知道萍叶可以烧烟驱蚊,还知道葛汁可解酒醉不醒,蛇床煎汤可缓牙痛,薄荷拧汁可治鼻血不止,艾灸可治蛇虫咬伤呢!”

沈复从不知道这些,听得满脸崇拜,“哇,芸姐姐,你真厉害,居然知道这么多!”

“村里人都知道这些,我也是听老人们话家常时听来的!”陈芸一脸得意,扭头看向沈复,道:“你若真想多学一些,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记录下来,等你家去了,再慢慢研究!”

沈复咧嘴一笑:“没事,芸姐姐知道即可,以后若有用得到的时候,总还有芸姐姐在身边嘛!”

陈芸听了这不见外的话,略微木讷了片刻。

原来情窦初开的姑娘总爱多想,正如陈芸心里也有些迷惑不解,不知道沈复是无意还是有意这样说。她只知道,眼下俩人渐渐长大,虽然私底下郎有情、妾有意,可沈复已有婚约,两个人注定有缘无分,有些苗头还是要扼杀在摇篮里的好。

“想什么呢?”沈复瞧表姐出神,连忙举手到陈芸眼前,使劲晃了三四个来回。

陈芸幡然回过神来,不敢坦白自己的心事,只掩饰道:“在想克昌今夜闹不闹人?”

沈复顺着她的话说:“小孩子喜欢白间闹腾,到了夜里,大多不出一个时辰就会睡了!”

陈芸不发一言,随手点燃了几卷萍叶,眼前顿时扬起一片灰烟,随即耳边又飘过沈复轻柔的声音,陈芸更加觉得他心思简单,压根看不穿自己的心事,只好静下心来,专心驱蚊。

一宿无话。

次日,鸡唱天下白。芸母金氏领芸弟克昌归家。陈氏未出阁前,最和这位二嫂有话说,如今有半年不见了,心里甚是想念,便请辞离了陈母这里,往陈芸家中赶去。

妯娌俩数月不见,自然续些别后闲话,又问了一番寒暖,方才挪去里间说体己话。

“昨夜,听娘说起嫂子娘家兄弟要闹着重新分家产,竟不知是真是假?”陈氏一面问,一面去打量金氏的神情,见她面露哀戚,不欲多提,转而又啧啧感叹:“这当娘的还真是可怜,生儿育女本已不易,谁想这到了桑榆暮年,还要眼睁睁看儿子们打破头争家产!”

金氏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更加感触万端:“旁观者清,这事原怪不到二弟他们家头上,实在是我那大嫂太不讲理!明明去年清丈田亩分家产时已经立据存证,谁知风雨难料,今年立夏以来雨水过多,大哥家那几亩田因地势低洼,遭了几场水涝,眼瞅着这一季要颗粒无收,这才闹到阿娘跟前,说什么他们那块地风水不好,硬要逼着阿娘交换两家田地!”

“这天底下,哪有事后反悔的道理?”陈氏抬眼望向长嫂,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

,“嫂子别怪我说话难听,您那大嫂也忒不讲理些,放眼这方边左右,哪见过胁迫长辈偏袒自己的人?但凡是个通情达理的,怎么着也不能做出如此登不得台面的事来啊!”

“谁说不是呢?活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妇人!”金氏紧随其后接了一句,忽然又将语调放得沉重,“不瞒妹妹,自从年初以来,家中老父老母体弱多病,成日里大多躺在病床上将息,因着老两口身体不好,原已不打算再插手我两个哥哥家的争端,可谁想我大嫂那毒妇心思歹毒,竟撺掇大哥起意,双双跑到爹娘面前哭天抹泪!”

陈氏显然讨厌这种事情,立马厌恶道:“如今正是农家歇伏的时候,大家都忙着缓口气,那妇人倒不嫌累,一个劲的耍小心眼!唉,这人活于世,偶尔吃一点亏,又能怎样?”

“不光我这样劝过,连乡里乡亲们也挨个去劝过,可不管旁人如何劝,人家照样按人家的主意来,一点也不顾及世俗的眼光!”金氏略感无奈,无计可施地摇了摇头,“妹妹你说,这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张脸,我那大嫂怎么一点脸面也不要?”

“人活得越久,所见所识越多,竟也渐渐明白过来,跟那些不要脸皮的人说再多,最终只会白费力气!”陈氏发了一通感叹,又好奇地问:“那后来呢?这事如何了结?难不成真遂了他们夫妇的心意?”

“哪能呢?虽说二哥生性老实,可大哥大嫂总变着法欺负他,再老实,也懂得反抗哪!”金氏说到这里,却是宽慰一笑,“这不,昨儿,大嫂又挑头闹事,正好二哥二嫂也在爹娘那里,两下里撞了个正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到最后,他们实在谈不拢了,索性喊来里长公断。”

“里长为人厚道,公正方允,在十里八乡素有人望,当时听了两位哥哥的争论后,也不管乡邻在场,立马拍案而起,指着我那蛮横无理的大嫂就开口大骂!”金氏说至此处,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大嫂自是不服气,可里长句句在理,字字剖心,她理亏,倒也不敢还口!”

陈氏最爱看滑稽戏,爱极了恶人恶报的结局,当下听了整件事的始末,不由蓦然一笑:“原以为多厉害一个人物,又是撺掇丈夫,又是欺压弟娌,最后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玩意!”

“本就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饶是再厉害,还能掀翻了天不成?不过是她命数好些,嫁到我们这样一户人家,若换了高门大户,还不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金氏风趣说着,又关心地问:“对了,也别光听我说这些糟心事,你也说一说你那边近况如何?”

“勉强凑合着过吧!”陈氏联想到婆家境况,顿时有些忧愁之色从眼底滑过,“自从阿翁过世,沈府已不复往昔,虽说上头还有老太太压着,沈家不至于成一盘散沙,可现在各人去干各人的营生,早比不得从前那般了!”

金氏默默听着,心里起伏不定,一则有同病相怜之感,二则有姑嫂情分在。颠来倒去想了一会子,她才避重就轻,道:“心馀(金氏丈夫)生前,我倒听他随口提过,他跟我说,沈家是以商贾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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