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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没有可是!”韦堃拄着巫杖走过来, 夜色中,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含着几分悲切,“听话,把夭夭送回去。”

韦懋急道:“阿爹, 选别的巫女不行吗?只是要人联姻, 何必非夭夭不可?何况那萧铎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做了多少残暴无道的事?夭夭跟着他,能好过吗?阿爹,您当真……舍得吗……”

韦堃不语,目光投向韦姌, 心中百转千回。不久前,他收到后蜀的传书,说公子均马上要来九黎,此次必定是为了夭夭。所以, 他宁愿让现在的妻子不快,也要叫韦妡去巫神殿抽签。哪知阴差阳错……当时汉使王汾就在场观礼, 只怕此刻结果都已经传了出去。他纵然不舍,又能如何?

韦妡在旁边小声道:“阿哥,这又不是阿爹的意思,是阿姐自己去了巫神庙……”

“你给我闭嘴!我们家的事,有你说话的份吗!”韦懋吼了一声, 韦妡连忙躲到韦堃的身后, 委屈地说:“阿爹您看, 在阿哥眼里我就是个外人。”

韦堃马上斥责韦懋:“懋儿,你怎么跟你阿妹说话的?”

“我只有夭夭一个妹妹。阿娘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她,我绝不能食言!”韦懋坚决地说道,“哪怕拼着性命不要,我也要护她!”

听韦懋提起已故的妻子,韦堃只觉得心口一痛,要阻拦韦懋的决心忽然便动摇了。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萧铎,的确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韦妡抿着嘴角,心中对韦姌的厌恶几乎无法遏制。她跟韦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的阿娘邹氏是改嫁给韦堃的。所以韦姌貌美如天仙,而她则随了那早死的生父,相貌平平。韦妡小时候,曾经暗自希冀过韦懋能把她也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可惜在韦懋的眼里,她始终微如草芥,永远比不上韦姌贵如隋侯之珠。

“你们走吧!就当我今夜什么都没有看见。”韦堃忽然挥了下手,别过头去说道。

“阿爹您……”韦懋一愣,显然没有想到韦堃竟会放他们走。但他知道机会难得,再没有迟疑,鞠了个躬便离开了。韦妡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着急道:“阿爹,阿姐就这么走了,我们怎么跟后汉的使臣交代啊?他们可不是好惹的!”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韦堃沉声说道。

***

此时,韦姌的侍女阳月正万分焦急,在房中走来走去。

从下午时分,韦妡来叫韦姌一同去隔壁王氏的寨子开始,阳月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右眼是跳灾的,阳月始终惴惴不安。

晚上果然出了事。

“哗啦”一声,阳月身后的门打开了。她急忙回头去看,见韦懋抱着韦姌进来,神色匆匆。

阳月忙问:“大祭司,巫女这是怎么了?”

“月娘,快收拾东西,给夭夭换身衣服,我们马上离开!”韦懋吩咐道。

阳月不知出了何变故,但她没有二话,立刻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个包裹,又给韦姌换了身素常的衣服。

三个人一起出了屋子。夜已经很深,寨子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连鸡犬之声都听不见了。

韦懋认得出寨子的小路,背着韦姌沿山路而下,阳月手里提着灯笼,仔细照路。行了一会儿,阳月无意识间回头,看见寨子里亮起了暗红的火光。她本能地喊道:“大祭司,您快看!”

韦懋回望,目光渐深。他知道那暗红火光必是来自寨子的广场,再想那王汾的做派,不仅担忧起来……莫不是阿爹他们出了什么事?他凝神站了片刻,果断把背上的韦姌放下来,交给阳月:“你们先走吧。”

“大祭司!”阳月紧紧地抓住韦懋的前臂,又觉失礼,慌忙松了手,“我……我们在这等你。”

韦懋低头看她一眼:“别等我,赶紧带夭夭走。我回去,能拖片刻便拖片刻。”

阳月抿着嘴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韦懋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终是没有开口。

阳月至今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天,自己又饿又冷地倒在九黎山的小道上,几近昏迷。恍惚中,一个健壮的少年背起了她。从此九黎就成了她的家,而那个少年,也成为了她心底里的一个秘密。

她靠不近他,因他是九黎最英俊神勇的男人,是下一任大酋长的人选,她没有资格。

但他说的话,她会无条件地践行。

***

巫神庙前的广场上,九黎的族民们被后汉的士兵推搡至此,颇有怨言。此刻,众人脸上都带着惺忪的睡意和隐而不发的怒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韦堃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才他一回到家,就听见巫神殿这边有人叫喊,而后来了几个士兵,将他全家“请”到此处来了。

邹氏挽着丈夫的胳膊,略有些惊慌地低着头。她年岁已不小,却保养得宜,侧脸望去就像个姑娘一般,只是五官并不出众。韦堃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了声:“莫怕。”

王汾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他脸上虽笑着,却让人觉得那笑容阴森森的。

他的目光在殿前广场梭巡了一遍,傲慢地说:“我听说,你们选出的那名巫女跑了。大酋长,你们九黎并不想跟我大汉联姻,是吧?”

这句话在人群中仿佛炸开了锅。众人的目光都望向韦堃,连邹氏都忍不住小声问道:“夫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姌她……”

韦堃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而后对王汾道:“九黎定会派出巫女完成联姻。”

王汾嗤笑了一声:“韦堃,人都跑了,你要拿谁出来联姻?你们九黎族不是最讲信仰吗?你的女儿是蚩尤大神选的,仪式我也看了,现在你跟我说要换人!”

韦堃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王汾此次分明就是冲着韦姌来的,此刻看王汾的表现,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大酋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得给大家伙一个说法。”

“是啊,好端端的人关在酒窖里,怎么忽然不见了?”

族人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站在人群中的王燮忍了忍,大声说道:“人是我放的!夭夭姐本就是替我姐姐去抽签的,我不忍心看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你们要问罪,尽管冲我来好了!”

“燮儿,退下!”韦堃喝道。

“大酋长!”王燮还欲再说,被韦堃一个眼神逼退。他跟王嫱两个自小就失去父母,韦堃十分照拂他们姐弟。王燮一直敬韦堃如父。

王汾挥手叫道:“好了,别争了!我只要韦姌,劝你们乖乖把人交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他话声一落,后汉的士兵们便齐刷刷地拔出了剑。兵刃刺耳的金属声,仿佛划破了这座古老山寨宁静的夜晚,所有九黎族民心中皆是一凛。他们避世多年,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禁心生恐惧。

“夫君,您可知道小姌去哪儿了?您就告诉他们吧。”邹氏轻摇了摇韦堃的手臂,低声哀求道。

韦堃不忍牵连族民,上前对王汾道:“是我的失职,与他们无关。大人若要交代,我这条命尽管拿去。”

“大酋长!”身后众人异口同声地叫道,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甚至激动地往前冲了些。

韦堃抬手制止他们,目光坚定从容。邹氏看着韦堃决绝的背影,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地握紧成拳。她没有想到韦堃为了维护韦姌,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他将自己这个妻子置于何地?

“人是我放的,你们不要为难我阿爹和其它人!”

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黑暗处传来。韦懋慢慢地走回广场上,站在王汾面前。后汉的士兵立刻冲上去,将他团团围住。

韦妡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被邹氏强行按住:“你也想去送死不成?”

邹氏知道,萧毅看中的,根本就不是那莫须有的能够预见未来的传言。他是为了藏在九黎深山中的某样东西。而那东西的具体位置,只有历任大酋长之间世代相传,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作为大酋长的亲生血脉,韦姌和韦懋都有机会成为继任者。而只要控制了韦姌,韦懋和韦堃父子俩自然也得乖乖就范。因此王汾一来即表明了要的是韦姌,而邹氏也乐得把这个眼中钉给嫁到后汉去。

他们一拍即合。

没料到,即将大功告成之时,这父子俩竟然合着伙把人放跑了。王汾震怒也在邹氏的意料之中。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倒是都不怕死。可你们将我大汉的颜面置在何地!”王汾大声呵斥道。他身为堂堂的礼部侍郎,被派来办这等差事,心中本就窝火。而且这深山老林,连个好酒好菜都没有,他早就想回去了。哪知道事情快要办成时,人却跑了。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萧铎停在韦姌的院子外面,转身看她。她歪着头,好像在出神想什么,脚下没停。

“到了。”萧铎出言提醒。

韦姌这才回过神来,猛地停住。只要再一步,她就会踩上萧铎的鞋面。她连忙退后些,拜道:“谢谢军使,您早些休息。”说完,便往院子里低头疾走。她现在脑海中都是梦里萧铎亲她的那些画面,简直是魔障了。

“杨信说,那夜他将你错认了。”萧铎在她身后说道。

韦姌驻足,镇定了下,才转过身去:“杨军使……是这么说的?”

萧铎神色淡淡的:“他说他那夜只是醉酒后将你认作了他犯事的妾,并未提到九黎和萧府半句,要我前来问你。你尽管说实话,他若妄言,我定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可恶,杨信竟敢威胁她!韦姌暗暗咬了咬牙。杨信这个借口漏洞百出,但他人都已经住在萧府,说明萧家肯定是不打算追究了。九黎的事,的确是棘手……所以这次,她选择妥协。但让她意外的是,萧铎竟来问她,还要为她主持公道。

“杨军使说的没错,他应该是认错了,误会一场。”韦姌轻柔地说道,“反正我也没事,军使您就不要再追究了。”

萧铎看她顺从的模样,知道这并不是她本来的样子。她千里迢迢远嫁,求的就是保九黎一族平安,与他这个人无关。所以她受了惊吓委屈,她感到孤独无助,都不会开口说出来。

她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嗯。”萧铎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韦姌长长地出了口气,在心里又将杨信骂上几遍,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床上,睡下了。

第二日,韦姌起床之后,依例去北院请安。但柴氏不见,她便只能跪在外面行了个礼,然后就回了自己的住处。秀致出去准备马车,阳月为她梳妆时问到:“小姐,既然萧夫人不见您,那明日还要去吗?奴婢听说那杨信来请罪,使相不追究了呢。”

韦姌正在挑选耳坠,闻言点头道:“萧夫人虽说不需要我这个礼,也未必看得上我,但我在萧家一日,还是要敬她如母,礼数不可废。至于杨信……月娘你要记得,我们在这萧府太微不足道,没有人会站在我们这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我找机会向萧铎要到了保九黎的承诺,我们便离开。”

阳月顿了顿:“小姐心里,还是想着……那个人,对吗?”

韦姌苦笑:“我跟他,这辈子大抵是不可能了。我只想有生之年再回到九黎,回到阿哥和阿爹身边。余愿足矣。”

阳月叹了一声,专心给韦姌梳头了。

出门时,韦姌只带上阳月,随行的还有一位车夫。她要找人,不欲让萧府中人知道。况且邺都在萧铎治下,向来太平。

韦姌坐在马车里,手上晃着韦懋给她的小盒子,里面听不到声响,也不知道如何打开。她要去哪里找这位三叔公呢?

韦姌在邺都的主街一路问下去,竟没有一家药材铺识得这盒子。她不免有些挫败,早知道当初问清楚阿哥,省得她如今像大海捞针。到了沿街最后一家不起眼的药材铺前,韦姌本想直接走过去,却看到一位白衣男子被里头的伙计请了出来。

“李大人,求求您别再来了,东家已经说过了不见您。”

那男子道:“我诚心前来,你们东家也太过拒人于千里了。”

伙计没说话,只俯身作揖,转身就回了药铺里。男子无奈地用折扇敲了敲掌心,回头却见一个戴着帏帽的姑娘和一名年轻女子立于身后。他礼貌地笑笑,正打算离去,眼神不经意间落在那姑娘手中的盒子上,顿时来了兴致。

“姑娘这盒子……有几分意思。”

韦姌连忙问道:“这位先生知道怎么打开吗?”

李延思听对方的声音,如莺簧百啭,悦耳动听。凭借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推断出这定是位十分貌美的姑娘。他一向乐得为美人效劳,便伸出手道:“我可以试试看。”

韦姌将盒子递给了李延思。李延思略通机关术,知道这个盒子乃是鲁班盒,若掌握不到技巧,的确不好打开。他粗略看了看,两手从盒子的旁侧抽出一根精细的小木棍,只听“啪”的一声,盒子盖便弹开了,顿时香气四溢。

李延思仔细闻了闻,发现竟然是神思香,不由得惊叹。这玩意儿只有这家药铺的主人才能调得出来,味道十分独特,而且精贵得很。小小一勺,便要一两金子,堪称是香中之王。居然被人如此随意地放进一个其貌不扬的盒子里,真乃暴殄天物。

李延思的鼻子灵,只不过闻了这香一次,便记下了味道:犹如美人出浴,海棠春睡,妙不可言。

药材铺里的伙计立刻跑出来,喊道:“这神思香是谁的?”

韦姌应道:“是我。”

伙计的态度立刻转变,抬手向里:“东家请贵客到里头一叙。”

阳月兴奋道:“小姐,看来是这里了!”韦姌点了点头,刚要随伙计进去,李延思忙上前拦道:“姑娘,怎么说也是我为你打开了这个盒子,不如你帮我跟药铺的东家说说情,让他见我,如何?”

“李大人!”伙计不知李延思如此厚脸皮,不满地叫了一声。

李延思也不理他,只看着韦姌。

韦姌虽不知李延思的身份,但见他面容和善,笑意盈盈的,并不像是坏人。他帮了忙,她按理来说也该答谢,便对李延思道:“那我试试看,请先生在此稍等片刻。”

“有劳姑娘。”李延思笑着抬手道。

……

这前面的药铺如弹丸之地,后院却是别有洞天,犹如一个药堂。北面靠墙放置着上下左右七排斗的药橱,前面是一张乌木长柜,摆放着药碾子和摊开的芦苇纸,还有一些瓶罐。朝南则是几个炉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热气。

一名身穿青衫白褂的男子手中提着戥秤,拉开了药橱上的一个抽屉,取了些药出来。

“东家,持神思香的人来了。”伙计上前禀报道。

那男子应声回过头来,修晳清俊,竟十分年轻。他道:“嗯,你下去吧。”

伙计告退。

男子解开褂子朝韦姌走过来,抬手拜道:“顾慎之见过大巫女。”

“三……”韦姌对着这么年轻的人,实在喊不出“三叔公”这称呼。

顾慎之摆了摆手:“巫女若叫不出来,不妨直呼其名。反正也只是族亲,并无大碍。”

韦姌一时半会的确叫不出口,只道明来意:“我今天,是有两件事想请您帮忙。其一,我想寄封信回九黎给我阿爹,越快越好。其二,我想向您打听……后蜀的情况。”

“寄信好办,我这里就有纸笔,巫女写完之后可放心交给我。至于后蜀……巫女想打听什么呢?”顾慎之双手拢在袖中,闲闲地问道。

阳月见韦姌似难以启齿,便替她问道:“听说后蜀皇帝重病,诸位皇子都在争皇位。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后蜀的情况如何我尚不知晓,但大祭司被公子均请去后蜀给皇帝治病了。局势或有转机。”

阿哥竟去了后蜀?韦姌悬着的心放下来一些。以阿哥的医术或许能治好蜀主,那么孟灵均就暂时不会有危险了。她记得在九黎时,孟灵均说他最推崇的是墨家,兼爱非攻……必定不想与几个哥哥为敌。可他那几个哥哥不一定会顾念手足之情。

韦姌心事重重,坐在方桌旁写信,阳月为她磨墨。她信里主要是向阿爹示警,并叫他调查那东西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写好之后将信封严实,才交给顾慎之。

顾慎之将信收好,韦姌问道:“外面那位先生,您为何不见呢?”

顾慎之带着几分不屑道:“他是个官,我这人向来不爱与官府的人打交道。”

韦姌笑道:“有道是来者皆为客,既然是官府中人,就算是地头蛇了。不管买卖能不能做成,您见一见总归算是个交情。何况他刚才帮我开了盒子,我才能顺利找到这里,也算是欠他一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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