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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的脸一半沉在手臂的阴影里, 令人瞧不真切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 只听得他缓慢地说了句:

“都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确认了?”

“……确认了。”

“……”

段老爷深吸了口气, 把牛皮纸袋推远了。

于伯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 小时候是他的侍读,后来便成了段家的管家, 因此哪怕在子女前都一副得到成仙的狐狸模样, 段老爷在于伯眼前, 却是倦于修饰情绪的。

他几乎是瘫倒在扶手椅里,仰头靠着椅背,一张脸上写满了乏力疲惫。

或许是办公室的灯光冷冽清晰,照着他的脸,面容上皱痕纹路虽然浅淡,却也根根分明, 一下子似是苍老了好几岁。

“我不看了。”过了一会儿,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嗓音甚为虚弱沙哑, “老于, 你直接讲给我听罢。”

于伯是个彻头彻尾忠心于段老爷的人, 对于家里两位少主,没有任何偏颇。

尽管事情尴尬,但既然段老爷问了, 他也就站在办公桌前, 从头到尾, 一五一十地把问讯来的内容都说了。待他全部讲完,段老爷仍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铺饰着亚光暗金浪纹的天顶,良久才呛咳一声,缓缓坐直了身子。

于伯忡然道:“先生……”

递上一杯水。

段老爷摆摆手,脸色郁忱,几近蜡黄。

“不妨事。”

“先生,这事情也不能怪少爷,他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从来也没有接触任何,虽然叶小姐身份不妥,但只要两人不过分,倒也不是大事,我看……”

“你不必说了。”段老爷阴鸷地盯着那牛皮纸袋,终于伸手,将它拆开,把里面的内容供述和照片,一张张看了过去,“叶武啊……好一个武先生,许了她这么多好处,她为何还是不安生!!”

于伯脸色青白,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耿直地:“瞧见的人,都说是少爷主动……”

“让段少言滚过来!”

牛皮纸袋里证人言辞历历在目,段老爷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事段少爷占了七,叶武只占了三?

但当面被刺痛仍是令他勃然大怒,他拍着桌子,厉声喝道。

“竖子荒唐!不可教也!!!”

面对照片和指证文件,段少言漠然看到一半,就放下了。

“看啊!”段老爷气的晕眩,“自己做的好事,怎么不多看看!”

“父亲让人跟踪我?”

“我是你老子!”

“……”段少言缄默不言,也不打算再与段老爷多做争辩,只那么长身玉立,如同冰石冷山。

办公室隔音极佳,关了门谁都不知道少爷正被段老爷训的劈头盖脸狗血淋头,段老爷足足骂了他半个多小时,才因喉咙撑不住而停下来,他猛喝了几口水,复又嘶声道:

“你也这么大了,身边合适的女孩子这么多,随便你看中哪个,也不是非要白薇薇不可,但叶武——你知不知道她今年几岁?别说你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一个来路不明连身份证都是造假的女人,你跟她混在一起?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吧!”

段少言:“……”

“行了!这事儿你玩过了,也就算了,以后切莫再如此荒诞!赶紧和叶武撇清关系,去,滚出去吧!”

段少言却没有滚,等老爷子说完了,他方才将目光抬起几寸,瞧着段老爷。

“父亲。”

“干什么你!”

“我并非是绝不要白薇薇。”

此言一出,段老爷愕然——这么说白薇薇还有希望?还能推进抢救室抢救一下?

然而段少言接下来却说:“而是绝不要除了叶武之外任何一个人。”

段老爷彻底噎住了,千万句怒斥痛骂简直像雷霆一样堵塞在他喉咙口,发出喝喝的可怖低吼,却气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你是反了天了!!”好不容易憋出一声暴喝,段老爷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这些年忙于家务,万事缠身,其实除了例会和家宴,极少有和儿女聚首的时候,更别说聊聊家常,仔细瞧一瞧他们如今都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此时段少言立在办公桌前,他才忽然发现当年孤儿院抱回的那个羸弱幼子,如今已是高挺颐秀,腰直腿长,纵使自己站起来,也足足矮去了他半个头。

叶武这些年,倒是真将他照料的好。

段老爷忽觉无限疲惫,烦心垂眸间,目光扫到了废纸篓里那一堆揉皱的纸团,也不知是为何,心中蓦地滋生出一股儿不由己的怨恨。

他慢慢抬起眼来,复又对上段少言那张清俊的脸。

“你若执意与此人为伍,那好,段氏家产将尽数易至嫣然名下,你要与她一起,就什么都得不到。”

老头子这其实是一句气话,属于拿孩子没辙的大人在耍流氓,这和对孩子说“你如果这次考试没有拿到90分暑假就不能去国外旅游”一个道理,特别的没有水平,没有营养。

但却也是段老爷于今唯一能攥在手里,自以为可以威胁的到段少爷的糖果了。

谁知段少言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中竟然没有任何惶然,仍是平静,甚至是有些怜悯而愧疚的。

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眸中清明。

“好。”段少言说,“得不到也没关系,都给姐姐吧,我一分不要。”

“段少言!!!”

如果有根绳子,只怕老头子要气得拿过来把这逆子活活勒死了。

“你太轻狂!!”

段少言不语,只是朝父亲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少爷如此冥顽不灵油盐不进,当爹的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尽管段老爷所谓的“什么都别想得到”最初只是一句胁迫,并不打算当真,但闹到这个地步,再收回自己的话未免失了面子。

何况段少爷若真失去了段家这科梧桐树,他就算是凤凰也扑腾不到太高的地方。到时候苦头吃足了,也不怕他不回来。

于是对于管家一脸愁容地来报:“按先生的吩咐,少爷今天就搬出去了。”

段老爷也只是“嗯”了一声,阴沉的脸上,并没有再附加太多的情绪。

“出去了好。”他逗弄着窗边的鹦鹉,“出去了,就知道天下之大,还是他老子翅膀底下最靠得住。”

段少言这些年自己有在做股票投资,他的车就是用杠杆盈利得来的钱自己买的,倒并非是月兑离了段家就真的过的一穷二白。

他在徐汇租了一套公寓,从段家带出来的东西只有自己名下那辆车,除此之外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打包出来,可谓走的十分干脆洒月兑,半点不拖泥带水。

哦不,有令一样东西,也是他从段家带出来的。

那个东西此时正坐在段少言新公寓的客厅沙发上,一边抠着脚,一边看电视:“段少言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品味也太差了吧?我好歹是放弃了两套别墅不住来陪你的,能不能别这么伤我眼睛?明天跟我去趟家具市场,咱们添点新摆件,嗯?”

“不嗯。”

“……”叶武眨巴眼睛,“不嗯是什么鬼?你要说不好就说不好,离开段家你连话都不会说了,三岁啊?”

段少言从电脑前抬起眼来,回眸看了她一眼,嘴角似有浅笑:“我要是三岁,你照顾我?”

叶武干笑两声:“我可不做女乃妈。”

段少言这回是真的淡淡笑了笑,转头去看电脑上的数据:“过来帮我挑挑工作?我在投简历。”

叶武一听,来了精神,抱了袋薯片蹦到段少言旁边,一边嚼的震天响,一边睁大眼睛骨溜溜地瞧着上面的招聘信息。

“包房王子……”

不愧是污妖王,叶武似乎天生对这种信息有着神秘莫测的筛选异能,她于滚滚字海中一眼捕捉到了这四个字,从段少言手掌下抢过鼠标,吧唧点开,眼睛被屏幕照的蓝幽幽的。

“本ktv诚招包房王子,香槟美男,包房王子要求身高178-188,五官端正,相貌俊美,底薪每月3万,小费另算。香槟美男要求身高170-175,五官秀丽,相貌柔美,底薪每月2.5万,酒水推销及小费另算。”

段少言:“……”

“哇……”叶武感叹道,“我知道了,包房王子是攻,香槟美男是受,可以啊这家店,1和0都齐活了。”

她这喋喋的术语听得段少言头痛不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举报。”

“哎,你干什么!”叶武瞪大眼睛,“别动不动就举报来举报去的好不好,人家合法招聘服务员呢。”

段少言作为宇宙十八代单传大直男,虽然听不懂攻受是什么意思,1和0又是什么意思,但他却不是傻子,眉峰一挑,冷然问:“合法?哪家合法服务员月薪有3万?”

叶武不理他,兀自看着那招聘启事,发现那家ktv就在徐汇区,不由拿手肘捅了捅段少言,贼笑道:“不错啊,你要不要去试试看?香槟美男我看你是没戏了,身高超了,要不你去应聘一下包房王子?”

一边说一边模着下巴笑得邪佞,许是已经浮想联翩地联想到了段少言穿着王子的服装,禁欲肃冷地被一帮富婆富翁包围着,上下其手的模样,她越想越好笑,最后终于没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到时候名片上就给你印——傲雪王子段如玉,你说这艺名儿怎么样?是不是油然透着一股华贵?而且特别洋气?”

段少言满脸黑线,挥手道:“滚。”

叶武高高兴兴地滚了,蹲回沙发上啃薯片看电视,只是时不时又响起她“哈哈哈”的笑声,显然是脑洞一直没有合上,还在思量着段少言沦落风尘的凄凉场景,连bgm《小白菜》都配得□□无缝。

“哈哈哈哈不过这家店有病啊,为什么包房王子的工资要比香槟美男高五千?歧视受吗?”

段少言:“……”

“做下面那个的费用不应该更高吗?”叶武还在自言自语着,冷不防一个杯子朝她飞来。

叶武灵活闪身一躲,杯子砸在墙上四分五裂。

叶武扭头去看,不禁咂舌:“好凶,好凶,段少言,你家暴哦。”

坐在电脑前的帅男人周身阴云密布,挤出一个字来:“滚。”

叶武很是委屈地对手指:“我都已经滚到沙发上了,再滚就滚出家门了哦,你舍得吗?”

段少言:“…………”

他扶着隐隐作痛的脑额,只觉得他快要被这个女人逼得精神分裂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一点折磨还不算什么,同居生活的第四天,段少言就和一家互联网金融创业公司签订了合同,这家企业的老板是个年轻人,和上海的地头蛇段家没有任何瓜葛,因此段老爷也使不出什么手段来影响段少言的工作,没法儿给儿子设点阻挠施点绊子之类的。

公司的员工平均年龄都不大,气氛甚好,挑褒义词来说叫做团结烂漫青春活力,挑贬义词来说叫做好傻好天真。

段少言当时去面试的时候,因为还没有去商场里买新衣服,便随意穿着从段家出来时的那身versace定制款去了。

面试他的人事小妹妹看上去二十出头,眼睛里闪着应届毕业生特有的那种傻白甜,忽闪闪地长睫毛瞅着段少言,忽然特别羞涩地笑起来。

“段……”她低头看了眼简历,嗯,二十四岁,上海人,毕业于外经贸大学,工作经验为零,看来也是刚刚毕业不久的,哇这小哥连证件照都这么帅……咦?我到底在看什么!!

她甩甩脑袋,试图把脸颊上两抹可疑的红晕甩掉,咳嗽两声,去看简历上的姓名栏。

“段少言?”

“嗯。”

“你衣服挺好看的,哪里买的?如果没超过一千块的话,我想等发了工资,给我弟弟也买一件。”

段少言:“…………”

这个人事妹子是个二缺,段少言算是彻底看出来了,正因为刚刚毕业,还没有半点圆滑柔腻的弧度,更没有形成一个人事该有的说辞套路,遇到感兴趣的人,还和大学里一样叽叽喳喳的,讲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

面试结束后,她还特地关切地问了段少言一句:“你简历上说就住这附近,不远呢,来上班的话,是骑小电驴,还是自行车?”

段少言没有说话,抬眼看了她一眼。

第二天一堆人拥堵在窗口看外面一辆黑色的阿施顿马丁四平八稳八方不动地伯缓慢泊在了公司的停车位,车身优雅冷艳,每一段线条都凌厉又柔和,仿佛猎豹耸动的脊背,华贵中透着野性的粗暴张力。

“哇……”

“老板换新车了?”

“不会吧,他不是上个月刚换的兰博基尼么?”

“老板这个浪货,阿施顿这种闷骚型的车他怎么会喜欢?他不是就喜欢明黄色的兰博儿姨妈色的法拉利么?”

“哎哎,下来了,下来了——我靠,这人谁啊?”讲话的是单位里出了名的公子,自诩全公司第一美男的IT码农部部长,语气甚是不忿与惶恐。

作为一只花孔雀,他的惶恐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围在窗口的女员工们此时统统是一个状态——眼冒桃心双颊泛红狂蜂浪蝶般的汹涌热情朝着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奔流而去。

“好……帅……啊……”

“明星吗?”

“不知道是哪个公司的老板?”

只有人事小妹呆立当场,嘴里含着的一口咖啡差点没有喷在玻璃窗上,这、这不是昨天那个……

此时此刻她才忽然明白,自己当时问他上班是骑小电驴还是自行车,他那沉默的一抬眼,究竟是想表达什么了。

他大概是想表达鄙夷和怜悯吧!!!

人事小妹欲哭无泪,开始强行给段少言昨日的那一抬眸附加自己脑补出的含义——

对,一定是的,他那一瞬间的抬眸,一定是饱含着轻蔑,鄙薄,同情,怜惜……啊啊啊啊!!!!

越想越崩溃,人事妹子简直想用高跟鞋在地上挖个洞,刺溜一声钻进去躲起来!

这哪儿是求职来的!!分明是来和老板争奇斗艳的吧!!!

段少言第一天上班回家,虽然面容依旧清冷平和,但迎出来的叶武分明能感觉到,他神色里透着几分沮丧失落之意。

叶武一挑眉:“有人欺负你啦?”

段少言摇头。

叶武又问:“那是工作不顺利?”

段少言又摇头。

叶武想了想:“老板不满意?”

段少言仍是摇了摇头。

叶武看了看他的西装,又看了看他的车钥匙,心中大概明白了一些,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少爷,你该不会就这样去上班了吧?”

“……”段少言默然一会儿,甚是头痛,“被人围着问了一整天,头都要裂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活该啊你,你就算没上过班,电视剧你总看过吧?那种潜伏在公司里追求茶水小妹的霸道小开是怎么伪装的,你总知道吧?你怎么会就这样去上班的哈哈哈哈,还开阿施顿马丁,我的苍天啊,哈哈哈哈哈!”

段少言的脸色更黑了:“我没车,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小电驴,你总不能让我跑步去上班吧?”

“公交车啊!!”

“你早上睡到八点半都不肯起来还拽着我不让我起床,半个小时你让我乘公交上班?”段少言也是气笑了,“我还不如游过去!”

叶武挠挠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自己的锅,只得撇嘴道:“好吧,那你这身衣服……”

“今晚去随便买一件吧。”

“哦……”叶武沉吟一会儿,忽然有了精神,跃跃欲试的,“哇,那就是说晚上我们出去逛街?”

段少言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只有小半盒鸡蛋和两根葱落寞地依偎在一起,除此之外四壁空空。

段少言一脸冷漠地又把冰箱门关上了,坚定严肃地点头道:“逛,必须要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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