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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孤岛 (五)

头颅,正在慢慢离开身体。

“它”依旧保持着有情难诉的姿态,沾着血的领子上露出一截过于粗壮的断颈。

月浓拔剑,一脚蹬在顾云山大腿上,借三分力,一跃而起,将数十根细线一并斩断。眼看“它”就要落地,高放凑得最近,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接住。那尸体远比想象中更重,高放给压得抬不起手,最后只能将它摊平放在小道上。

仿佛一座雕像顷刻间倒塌,围观的人群少了惧怕多了好奇,纷纷围拢过来。阿禾同哑仆都围着抱头痛哭的傅启年。三德围着它绕上一圈,嘀咕说:“这人长得怪模怪样的,要问是哪里怪,却又说不上来。”

杨昭不耐烦,“不知道就赶紧闭嘴,你们彭家的规矩倒是教得好,老爷说话还有插嘴的份儿。”

三德被说的面上通红,偷偷看一眼彭涛,再不敢多话。

彭涛却仿佛跟这没干系,任杨昭如何明里暗里挖苦讽刺,他只当是聋了,什么也听不着,倒是能跟扶住傅启年的哑仆凑上一对儿。他回过头,望着半蹲在地的顾云山,“云山兄,咱们这是就地查案还是继续赶路呢?”

顾云山将灯笼递给三德,慢吞吞站直了身子,擦了擦手,向傅启年迈步去,“也查案,也上路。”一下把傅启年提溜起来,晃着他双肩说:“别哭了,是人,不是鬼。瞧你吓得这样儿,丢不丢人呐。”说话间又掏出一张绣着兰草的帕子,捂了他满脸,“擦擦眼泪,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高放看了看月浓,心想这一行人里唯一一个没被吓破胆的,可不就是这么个女敕汪汪的姑娘家。

傅启年总算醒了,哇啦一声抱住顾云山大哭。为什么灯灭了没人照看他,为何人人都凑做对只留下他一个,老天爷,他藏了不知多少委屈,三天三夜也哭不完。

月浓捂住耳朵,翻个白眼,头疼得厉害,一偏头瞧见彭涛正仔仔细细查看尸体,不由得凑过去,听他说:“你看,它一直在笑。”

月浓顺势细看过去,它嘴角始终浮动着诡异的弧度,眼睛是乌漆漆的沉默,唇角却仿佛咯咯的上翘,仰面嘲笑着一群无知又无畏的人。

顾云山肩上趴着埋头抽噎的傅启年,慢慢挪过来,“有细线,嘴角被缝起来,牵着腮帮,能给你笑一辈子。”

月浓打了个寒噤,后退一步。倒不是害怕,纯粹只是恶心。“这岛上怪得很,我看还是回去得了。”

彭涛道:“天晚了,不好开船,还是先去留仙苑里瞧一瞧。咱们几个的身份摆在这儿,量他也不敢造次。”

“谁?”月浓问。

“岛主。”

“这个岛主很厉害吗?”

“倒也有几分本事。”

四下诡秘,杨昭不愿再等,“还在掰扯什么?还不走?”

“这就走。”顾云山应道,“高放你抬着这东西,再来个人搭把手。”

彭涛这就将三德叫来,两个人原本打算一头一尾地抬着它走,刚上手就觉着松松垮垮好生奇怪,高放便说,不如一人背一段试试。三德点点头,率先将它背在背后。而高放扯着衣摆捧住那颗涂满油脂的头,就像捧住它死后灵位。

阿禾大惊,“怎地,背个死人也不怕?”

三德道:“大人吩咐,小的照办,哪有什么怕不怕的。”

“哭够了没有?有完没完?”这是顾云山拉拔傅启年。

月浓跳两步站到傅启年身边,威胁说:“再哭,月亮那个老虔婆就来割你耳朵了。”

傅启年登时有了反应,两只手捂住耳,还是不肯抬头。

她只好大发慈悲,“最多让你跟着我,就当是为船上那一脚,给你赔罪了。”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协议达成,傅启年吸了吸鼻子,雨过天晴。再没兴趣缠着顾云山,转而奔向月浓,不敢上手,便成了黏糊糊麦芽糖,一步不离地跟着,“余姑娘,你可千万要保护我啊。我这个人,饱读诗书,经不起吓的。”

她点点头,“你别老烦我就行。”

他眼睛里还有泪,晶晶亮亮,人已经抖擞起来,忙不迭说道:“不烦不烦,我这个人,最会讨美人欢心,余姑娘若是有兴致,我就给姑娘赋诗一首,若是闷了,我给余姑娘唱个小曲儿也得宜……”顺带一拐子挤走赶上来的顾云山,他稳稳当当霸主月浓身后这块地。

顾云山愣在当场,简直难以置信,“世上竟还有如此臭不要脸之人……”

彭涛路过,拍了拍他肩膀,“云山兄,小心后院失火。”

顾云山没听明白,他肚子里装了满肚火,四处乱窜,窜的他恨不能抱住这尸体扔给傅启年,再吓他一回。

一行十人继续沿着逼仄小径向前走,前面几个屏气凝神,后头却有人唱,“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正是《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唱段。

回头看,原来是彭涛。他原本平凡的脸孔在灯笼细微的亮光里透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彩,奕奕斐然。案子查的多了,都不是头一回见死人,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事,哪个还放在心上?只不过没料到,这一回深入迷局的居然是自己。

顾云山哑然,回头再看黏糊在月浓身边的傅启年,气不打一处来。

喂,那可是他的饭堂!

小道尽头,豁然开朗。

月光下,留仙苑似空中楼阁腾着云驾着雾,突然间闪现在眼前,一条丝带似的溪流绕着留仙苑外延穿流而过。没来过的,纵使是王孙公子也少不得要惊叹天上人间,唯此斗胆攀云留仙。

此时尸体已换成三德在扛,他稍稍低头就闻到背后一股浓烈的脂粉香,过后似乎还藏着马房的牲畜气息,非常淡,一眨眼就捉不住。

几人走过石桥,登上留仙苑正门。这里头到没有两进三进之分,偌大一个庭院只修出一栋四层高楼,成了这座小岛的最高峰。

“那是什么?”阿禾问。

“是人。”未等其他人反应,月浓已然先一步冲上前去,拿剑鞘拨了拨横躺在院中的人,“还是个美人姐姐。”

哪知道顾云山凑过来,恶声恶气地教训,“不知道什么叫危险?见着东西就往上冲,不要命了?”

她反应慢,气势上先矮半截,“我就是看她穿挺少的,怕她冷…………”

“你跑的快她就不冷了?你要是出了事她就不冷了?”

“好嘛好嘛,那我下次跑慢点儿就好了。”认起错来天下第一块。

这种时候,傅启年就该出场,来个英雄救美,多风光,“云山兄,对待美人怎可如此,要怜香惜玉才是……”

月浓咳嗽一声,傅启年顺势闭嘴——这是他俩之间“我好烦你闭嘴”的暗号。

顾云山看他俩眉来眼去,气得不轻。

好嘛,背着他连暗号都有了,不要脸,特别不要脸!

就在这三人你生我的气我不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怎么能不知道我生你的气的纠葛中,地上衣着清凉身披红纱的女人醒了。她扶着额,看清了面前几人,先是茫然,后是惊恐。无奈身体还困在药力之中不能动弹,慌忙叫了几声救命,目光落在彭涛身上,仿佛找到救星,撕开了嗓子大声喊:“彭大人!彭大人救救奴家,救救我——”

除了三德,人人都看着彭涛。他难言尴尬,虚咳一声,艰难颔首,“是我以为旧识。”

杨昭拉长了嗓音调侃,“什么旧识啊,我看是红颜知己才是——”

“不过数面之缘,算不得知己。”

顾云山懒得听他们扯私事,冷着脸问:“你是谁,为何在此,里头发生了什么?”

她在留仙苑里待着,自然是惯会看人的,但顾云山这回青衫落拓,先敬衣裳再敬人,如此一对比,反倒是里头最不起眼的一个。她便再去看彭涛,顾云山却耐不得,一个眼神使给月浓,她心中虽不愿,面上却摆足了架势。蹭一声拔剑指向红衣女子,粗着嗓子恶狠狠说道:“说,不说杀了你!”

真是个活灵活现的山匪路霸。

“大人饶命,奴家红玉,是这留仙岛上的玉仙儿。也不知是怎么的,原是打算出门散散,谁晓得突然间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倒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前一刻还打量谁是领头人,这会子被一把剑吓得直哆嗦。

顾云山问,“玉仙儿是什么玩意儿?”

杨昭熟门熟路,“岛上姑娘分玉金银三等,这还是头一等的好货色,彭大人艳福不浅。”

彭涛低头拱手,“哪里哪里,露水姻缘罢了。”

“你可认得他?”顾云山指向高放手中的人头。

“啊——”红玉一声惊叫,又晕了过去。

月浓去探她鼻息,“没死呢。”

“废话,还真能被一个颗人头吓死不成?”

“怎么办?”

“掐人中,不然谁来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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