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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靥坊的门半开,那张漂亮的脸带着抹不去的疲色,一闪而过。

明夷的汹汹气势先矮了半截,店堂之内已焕然一新,如她预设的那般,旖旎有趣。这都是连山夙夜不眠辛苦做成,她这个高床软枕的人有什么资格抱怨。

气既然散了,声也软了,确实也有几分心疼:“你这一夜辛苦了。”走进铺内,将门闭上,两个人,一屋的花香,柜上油灯的昏黄光亮摇曳不定。

抬眼相看,明夷看到连山的眼皮凹陷,眼底泛红,原本自带三分忧愁的眉眼如今令人心都要揉碎,预备着要大兴问罪之师,都扔到了九霄云外,叹一声:“你到楼上休憩一会儿吧。”

连山摇了摇头:“娘子还有何想法,连山一并为之,也好早些开铺。”

明夷忙摆手:“不用,如此甚好,你去休息,我一人看铺就好。”

连山似要转身退去,又停住,并不直视明夷,低着眉眼:“娘子昨夜行露院之行可顺利?”

明夷心一沉,怜惜之情烟消云散,好啊,不提便罢,却又来说这茬,难道还想进一步试探不成?还是得先发制人!

明夷正色道:“连山,我很感谢你从火中救命恩情,也知如今丰家凋敝,连饱暖都无法给你。你是自由之身,若你有好的去处,我不拦你。”

连山猛抬头,双目瞪圆,嘴唇微启,三分惊,倒有七分哀。四目相望,只是数秒,明夷觉着像是过了一二时辰般,身上竟有些麻了,正想活动身子,却见连山的眼眸渐渐模糊,直到两行清泪垂下,划过脸颊的速度在明夷眼中格外缓慢,像在看着一部狗血的电视剧里场景,莫名的荒谬感让她忘了去自责和内疚。

连山举袖拭去眼泪,眼睛被擦得更红,明夷这才回过神,依稀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残忍的话,做了什么很罪恶的事。还未完全搞清楚,一晃神,连山的脸不见了,扑通一声,他已跪在明夷面前。

明夷吓得后退两步,毕竟来自现代,被人跪拜的感觉极度陌生和无所适从。

连山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像没有流过泪一样:“连山五六岁时被恶人拐至洛阳,买主嫌我已记事,不予高价。恶人见我样貌尚好,也不愚钝,便留在身边用于乞讨敛财。只是流年不佳,民生凋敝,往往乞讨无果,恶人便常鞭挞我以取乐。

年幼时并不知何为苦,初时想念父母,渐渐也记不清晰了,只求少挨顿打。之后挨打也没有太大感觉,只想多睡会儿觉。

直到有天,恶人将我鞭挞后,犹不解气,他说我连哭叫都不会,真是个活废物,他狞笑着,喝了口酒,喷在我**的身体上,我快要痛晕,只尖叫一声,再也不肯开口哭喊,宁愿咬破了嘴唇。他气极了,说不如将我手脚砍去,做成人彘,供人观看,好歹换几个铜钱。我不太懂,因此并不怕,只看着他醉醺醺转身去拿刀斧。”

明夷身上发抖,除了怜惜心疼,更多却是恐惧。她害怕连山波澜不惊的语气,怕那种被打到麻木的经历,怕经历了非人境遇的连山,是不是如今内心始终埋着晦暗的种子。

连山说到此,声音里才少了些冰冷:“我还是没有出声,惊叫的却是那恶人。一条九节鞭,风声呼呼,来势如电,鞭头银镖已深深扎入恶人的肩,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一对神仙似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内。男子一身月白,身形极其高大,手上执着九节鞭,或许是我当时幼小,在我眼里,那男子山一般魁梧。女子着浅啡色,桃花一样艳丽,笑盈盈看我,说,小弟弟别怕。我从没见过这么明丽的女子,心想,如果这世上有神仙,大概就是这样。”

连山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明夷,眼里泪已干,却闪着另一种光。明夷实在受不住如此大礼,要扶他起来,连山摇头,使了劲儿,依然跪着。

“娘子,这些话,连山一定要说,此后绝不再违逆,就让我继续吧。

那女子娇声唤男子为肖郎,说,不若按这恶人所说,将他手足砍去。男子轻轻摇头,笑着应了。拔出鞭头,血溅在我脸上,又热又腥。他壮硕的身影压过来,日头的温度不见了。恶人被踹倒在地,胸口被踩住,不得动弹。男子拾斧又迟疑,女子娇嗔中含怒,还不动手,别让他死了,要活着做个人彘才好。男子一斧,恶人的左臂离开身体,血爬到我的脚边,像有生命一样。”

明夷有些晕眩,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伤人杀人都是那么轻飘飘一句话吗?那个所谓神仙般的女子,恐怕有的是魔鬼似的心肠。恍惚中,她看到连山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回忆里找到了别样的痛快。

“那女子走近来,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便带我走出那个破落小院。我只有一个念头,我的手那么脏污,怎么配让她拉住,却又舍不得抽出来。身后的恶人早已昏厥,又三声筋骨分离之声,我偷偷回头看,那男子站在血泊之中,血溅在月白袍底。他对我笑,像烈日灼目,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手里的九节鞭直直飞向恶人的胸口,又迅速收回。收了武器,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从此,我就跟着那女子,她说我令人怜爱,又沉稳如山,便起名连山。那时,我八岁,她十七。”

连山嘴边再扬起笑意,但更暖些,充满着柔情。

明夷心里明白,那女子自然就是当年的丰明夷。以往猜她果敢泼辣,猜她放浪不羁,原来她还是如此狠辣冷血。她有些怕深究,又挡不住好奇之心,难得连山肯说,没理由不听。而连山细述这些的因由呢?貌似并没有对她身份怀疑的意思,一则表忠心,忆当年,二则可能希望借此唤起她的记忆吧。

“娘子于我,不仅是活命之恩,也不仅是恋慕之情。娘子带我回来,使我安身饱月复,教我读书习字,更使得我不再是一个空心的皮囊,知道自己每日清晨为何睁眼,存于这世上又有何用处。”

明夷听得惊心动魄,连山对他的丰娘子有如此沉重的用情,自己在此,不知如何自处,只想把话题转开,便问:“你说起的肖郎,是……是我那个过身的夫君?”

连山皱了皱眉:“娘子不记得才是最好。肖郎君福薄,不慎溺水而殁。娘子为了找回郎君尸身,雇了百名船工沿黄河寻找,却只找到一件残袍。怕郎君流离失所,遍寻能人,招魂整整三个月,洛阳到长安,无人不知,都说娘子着了魔怔。娘子茶饭不思,脂粉不沾,几乎没了人形。连山无力开解,只有尽力帮着娘子招魂。最后阿郎看不过去,帮手找到隐世的高人,终于将肖郎君魂魄召回,立了衣冠冢。

自此之后,娘子虽不再为此奔波,却也再无真心笑颜。整整十年,娘子依然孑然一身,每到肖郎君生辰死祭,中元冬至,春秋二祭,娘子便闭门谢客,彻夜不眠。”

明夷也叹了声气,这丰娘子虽然为人难以恭维,感情一事,倒真真执着,令人动容。

明夷见连山说及她过往遭遇时,满眼痛惜,再也不疑他对原来的明娘子之深切感情,只是他对自己这个明娘子是否疑心,还是得问个清楚。

明夷勉力一笑:“这些我已丝毫不记得,看来倒是注定天要援手于我,让我月兑离苦楚,清心重活。”

连山也总算收了泪意:“娘子能如此想最好,连山唯恐娘子侑于患病,不堪其扰。只是万万不要再提让我离去之辞,如果娘子不愿连山跟随,我唯有还了这条娘子给予我的性命!”

明夷未想到他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再不敢试探,干脆挑明:“既然如此,明知昨夜行露院里诸人关系非常,而我记忆全无,你未提醒与我,是何道理?”

连山深深一拜:“连山有愧。昨日彻夜未眠,后悔不迭。悔不该疑心娘子是他人,想以行露院众人之眼来验证。”

明夷心里一凛,庆幸刘恩朝为人耿直不疑,而师娘子又是自己故旧穿越而来,有惊无险。回想自己没有马脚可露,有了些底气,追问道:“若我真不是明娘子,你当如何?”

连山深拜不起,声音略有哽咽:“不,娘子一定并非他人。娘子是我在火中亲身抱出,绝不会有错。世上也不会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哪怕神智丢失,魂魄不全,娘子也是连山的再世恩人。”

沉默一会儿,连山缓缓一句:“娘子不是他人,也不能是他人。”

明夷自此才安下心,她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从此,无论她言行何等荒唐,露出多少纰漏,连山都会全意维护,协助她在这世间顺利生存。不是因为真的相信,而是不得不信。他完全无法接受他的明娘子已经不在这件事,甚至不敢有这种念头。

明夷依稀有一种感觉,连山心底是明白的,朝夕相处如此的感情根基,一笑一颦万分熟悉,如何能不知?只是哪怕她是借尸还魂,他也愿意侍奉终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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