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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西云书院(二)

顾春衣礼貌地笑着,没有作答,她对崆峒书院遇到的国子监的那支队伍没有细看,但印象不好,此时蒋安西表现让她虽没有恶感,但人毕竟不能只凭一次印象断定,而且不知道蒋安西的性情,自然不想多言多语,免得无故树敌。

南宫山长把话题扯到蒋安西身上,蒋安西既激动又有点羞涩,他张着耳朵等了半响,却没听到顾春衣的回答,心里几分失望又几分自卑,偏偏又觉得顾春衣不说话又是恰到好处。

人都是这样,喜欢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能找到理由更喜欢她,假若是不喜欢的人,这时候不回答的未免让人觉得傲慢,侃侃谈者觉得轻浮。

虽然他不好意思继续问,但也努力搭话,“今年年会的主题是“归”。”

每年的宝画鉴赏年会都有一个主题,去年是“夜宴”,前年是“水”。参加的人必须围绕着这主题画画,画的技法和规格自己决定。

蒋安西看着眼前这媚颜无双的少女,如同一朵空谷幽兰的花苞,尚未绽放绝世的姿容,只有走近时才能闻到缕缕幽香,才知道她的内心情感是如何的绚丽多彩,而他有幸见过那幅《听雨》的作品,窥视到她内心一角,却没有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

不知道这次,她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顾春衣点了点头,走到另一案几边,拿起一个空白的长卷展开,又吩咐赵婉将她的画画工具拿了过来,一一摆上,然后坐了下来,两只灿若晨星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深思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开始动笔。

蒋安西虽然不好意思跟了过去,但目光一直围着她转,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蒋安西只觉得那双眸子流光溢彩,勾魂夺魄,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看她站在那里“嗖嗖“画起来,运笔如风,叫人眼花缭乱。

顾春衣放下笔的时候,南宫山长和蒋安西早就完成他们各自的画作,正坐在旁边喝茶,“寒芳圃”巨烛不知什么时候燃起,已经烧了一大半,顾春衣人已经站立不稳,这幅画和《听雨图》不同,她画《听雨图》想的是前世一生,心境平和,而画这幅画时心绪不平,好几次差点崩溃。

南宫山长自是人精,他和蒋安西看到顾春衣作画时情绪不稳,很是后悔,早知道她一个小女子一路奔波到此,精神不佳,偏偏自己没有注意到这点,见猎心喜,顾不得让她休息就开始画画。

看着她比起崆峒书院遇到时更加消瘦,好几次想打断她,奈何他们也知道,画画时沉溺其中,如果冒然打断情绪得不到纾解,反而伤身,倒不如由她画完,方不损心神。因此两个人再担心也不敢打断她,只盼她早点画完。

此时看到她摇摇晃晃,赶紧让人送来滑竿,顾春衣也不推辞,道谢后就跟着带路的侍女走了。

南宫山长和蒋安西早已饥肠辘辘,但他们知道顾春衣此时不会在他们面前用餐,等顾春衣走后,两个人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杯茶,方觉得肚子不难受,擦干净手,才过去把顾春衣卷好的画打开。

不一会儿,一幅画卷徐徐地在他们面前展开,整张画卷兼用了工笔和写意,近处是一座深红色的绣楼,红纱轻飘,窗外雨鸣树偃,流水柔媚缠绵。

屋内是一团晕开的阴影中的一个温婉沉静的小夫人,正斜躺在贵妃塌上。侧面轮廓稚女敕,若不是梳着妇人头,还以为是一个小女子,看那眉眼憨然可掬,且有喜意,分明是在做着美梦。接下去就是群山迢迢,从春到冬,过渡得十分自然,有万里江山这感。

一条河弯弯曲曲,山间盘旋,从卷首到卷末,从春到冬,背阴的地方已结了一层薄冰,天色阴暗,沙起雷行,黄花凋尽,满地枯枝败叶上,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浓重的血腥气让人几乎窒息。一个穿着铠甲的青年躺在残尸旁边,脸被黑暗隐去,盔甲上的寒光反衬着凝固的血,他的右手上有把断剑,左手上还握着半块丝巾,残破的军旗正盖在他额头上,整个场面无边沉寂。

从卷首到卷末,山水还有四季景色,苍劲其中,匠心独出,超逸有致。而画中的两个青年却已是走尽了一生光阴。一个生命在最灿烂的时候嘎然而止,一个虽然活着,却仿佛伫立在岁月的尽头,任何时候回望此生,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无限苍凉。

看第一眼,色彩和线条立刻化作各种情绪直击心灵,叫人无法自拔。明明是一张平铺的画,却变成了一段悠长的岁月。春天里那些鹅黄女敕绿还在眼前招摇,转瞬间已经一片天寒地冻。

还有那一行小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两句缠绵悱恻的闺怨诗道尽战争的残酷之意,一笔写经小楷,十分火候,筋骨挺拔,看上去满纸端丽妩媚。却让你看到字字锥心,笔笔刻骨,每个字的勾画转折,尤如银钩,活生生地从你的心头剜出血肉之感。

南宫山长和蒋安西站着看一会儿,几欲张嘴评论一番,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挣扎着离开这画,慢慢地挪到椅子上,靠着椅背合上了眼。画中的一切早已印在眼底,烙上心头。只是,不忍再看。

终于,南宫山长长叹一声:“教书育人几十载,见过自称或被认定的所谓的天才也有一些,只是这么小又有这种感受的,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当真在用命在画画啊。”叹惋之中,带着深深的敬意。

蒋安西没有接话,他看到最后,发现顾春衣的最后几笔不胜负荷,笔力到此,心血枯竭,难怪最后失态,连走都走不动了。

也不知道她画中的女子是谁,如果那小女子是她,为什么梳着妇人的头发,梦中的男子又是谁,如果那小女子不是她,和她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她这么小又是怎么承受这深重的哀愁的。

蒋安西只觉得眼睛**辣刺得生疼,生平第一次,蒋安西莫名其妙地从一张画里感觉忐忑不安继而空空荡荡又满月复酸楚的心情,心口恍若被无端剜走了一块,那幅画中的凄风和冷雨从那幅画中流了过来,无休止地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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