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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儿”他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帘动,风至。

金雁尘猛地翻身坐起,抄起身侧长刀。这次他抓住了。只是身子乏力,全然不像自己的。

毕竟百死之身,不是不能带病战。

金雁尘缩紧腰月复,手肘略压,调动肱、股、臀、背全身肌肉,牢牢稳固身形,长刀指向,一股浑沛的劲风飙飒而出。

却骤然收了。

出刀容易收势难。这一放一收便显出了功夫。

可见他不仅是人醒了,身子头脑也都已无碍。

云央捂住嘴,两行泪珠子缀成行,刷刷往下掉。

她不是穆典可,没有那么好忍功。自金雁尘出事以后,是日也哭,夜也哭,直将一双水杏眼儿哭得几无光泽。

直到后来,徐攸南把副上好柏棺装石沉了水,告诉她金雁尘不日要醒,她这才把眼泪收了,一门心思照顾起金雁尘来。

大约因为女人天生就是水做的,眼泪流了不少,不见枯竭,反如破闸之水,大有越来越汹涌之势。

也不说话,只凝着一双泪眼,把眼前人直愣愣瞧着。

金雁尘只觉得头疼。

他急于弄清楚,在他晕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分明不是在槐井街的院子里。

房间的格局变了,陈设也变了。圆顶、木地板,缩了尺寸的桌椅,风湿凉,微有摇晃感。

他在船上!

“你去把徐攸南叫来。”

也是奇怪得很。往常这种时候,徐攸南都是不请自来的,今日却是迟迟不至。

最后是瞿涯来了。

“……在钓鱼。”瞿涯说道:“一早弄了条渔船,划去两里外的鲨口滩,正在兴头上。说关系到四小姐,他出面也不好”

“四小姐怎么了?”金雁尘心中骤然一紧。

“走了。”

瞿涯默一刻,说道:“跟常千佛去洛阳了。这是常千佛救你的条件。”

金雁尘怔忡好一会,抻拉笔直的后背慢慢弯了下去,垂眸遮眼,用沉默掩盖突如其来的失望与疼痛。

她还是走了!

甚至都等不到他醒来。

难怪徐攸南不愿这时候面见他。夙愿以偿,他定是高兴得掩饰都掩饰不住了。泛舟垂钓,多好的雅兴啊!

良久,他沉默如定地坐着,像座雕像。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晚恶战之后,穆典可扶着常千佛的手臂上车,四目含情,胶着不散的情形。

他已经决定要放她走了。

只没想到,是这样的分别。

金雁尘起身下榻,走到舱门口透气。

门外阳蒸水汽,路桥隔野烟。一只单雁飞在浩渺烟波里,影子投进碧湖,影逐天上雁,佯作成双。

从此余生,那条漫长而荒凉的道路,只有他一个人走下去了。

“喀沁为了救你,做了所有能做的。”

瞿涯跟上来,站在金雁尘身后,与他同看着碧波万顷的湖面。

“……当时你情况很不好,阿西木和常季礼常千佛叔侄都说不能治。她就是不信,割掌放血喂你,只为了吊着你一口气,等待微乎其渺的转机。

后来不知怎么的,叫她发现常千佛说了谎。

及至你毒入肺腧,呈气厥假死之象。她恨常千佛见死不救,两人彻底闹决裂。”

瞿涯因把金雁尘假死当夜王书圣、翟青等人下毒制造内乱;徐攸南发动金家旧人拥立穆典可为新主;常千佛当场暴揍徐攸南等事俱细说一遍。

“……姑娘决定扶棺去川南,出城不到二十里,常千佛追上来,说他愿意救你。

……

不能怪他见死不救。

丹鹤毒乃天下至毒,他虽解了你的毒,自己也付出极惨代价。此后半生,恐时时受病痛折磨,难享天年。

姑娘随他去常家堡了,以后与你、与金门再无瓜葛,这也是常千佛的条件。”

“挺好。”隔了很久,金雁尘才说了这么一句。

斩断过往,方能新生。常千佛为穆典可筹划得很周到,他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王长林联系上了吗?”他将视线收回,盯着面前舷板。

“联系上了。”瞿涯说道,“王长林正好在芜湖一带活动,青鸟亲自寻到他,传信回来,明日至。”

***

多雨后的天空总是格外干净,连夜色也比寻常要清透一些。

繁星子垂悬天幕上,明亮耀眼得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真当你伸出了手,才发现它们是那么地遥远。

仿佛用尽一生的力量都无法靠近。

常千佛的手垂下,硬硬地硌上腰间一物。

那是穆典可送他的骰子。

用牦牛骨做成,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功夫。六个面俱打磨得光滑如鉴,纹理细腻,边角圆润,星辉下沁着冷冷的晕光。骰面上数点红,艳如丹砂。

她磨的骰子,也像她,不管内里如何华美甘甜,外面总覆着一层冰凉的壳。

夜店外平畴无际,空旷得有一种无着无落的荒凉。

夜风挟着苍苍夜色,毫无征兆地扑进他的眼睛。

风是冷的,迫出泪星却是温热的。

他把骰子收在掌心里,紧紧握着。迫自己不要想她,却不能够不想。

那张妍姿巧笑的面孔,仿佛已经烙进了他的魂,写在眼前,刻在心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是入骨相思啊。

凌涪上了屋顶,在常千佛身边坐下。他手上捏着一个薄信封,常千佛的手伸出去了一半,却悬停在空中,仿佛对着一块极烫火炭。

“拿着吧。”凌涪叹息:“既是牵挂,何必难为自己。”

信是童也写来的。

疏疏几行,消息简短。只说常千佛离开滁州当日,穆典可也扶棺出了城。出城门约莫二十里后,彻底失去踪迹。

童也于追踪一事极为擅长,连他都跟丢了,看来明宫这次扶棺入蜀的行动策划得很周密,穆门和南朝廷未必能追踪到。

凌涪说得对,还是牵挂。

常千佛眼中有自嘲:“从前夫子教诲,君子性当沉稳,少悲喜,多静思。我以为自己做得不错。”

“那不是君子,是圣人。”凌涪说道:“几人能真正做到呢?”

常千佛不说话,横了紫笛在唇边吹奏,笛声低徊,萦了无数心事在其间,便没了往日悠远旷达的境味。

一阵风过,几片轻云游移,现出淡淡一弯新月,形似一线。

已然是六月了。

常千佛放下了笛子。

“今天是她的生辰。”他低声说道:“很久以前,我就在为今日犯愁,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够好……最后都没用上,她什么都不要。”

他痛苦地把头低着,笛杆撑着头。过了很久,才又出声:“我甚至都想,她是不是在报复我。”

“……因为金雁尘,因为金雁尘的死,她恨我,恨我见死不救……”

凌涪当真是一惊。

他从没想过常千佛会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金雁尘之于穆典可有多重要,他想常千佛比他更清楚。没了男女爱,还有患难情,生死谊,还有责任。

这世间的情分有诸多种,却是不能拿出来一一掂量,决个高下的。

一小刻惊诧后,凌涪即恢复了平静。他毕竟是了解常千佛的,“公子有苦衷,可有同四小姐言说清楚?”

常千佛不言,凌涪便知他是没说的了。

“我不能说,凌叔。”常千佛说道:“我宁可她一辈子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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