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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荧走出包厢的时候,立在门外的梁平立即迎了上来, 他皱着眉心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低声问:“没事吧?”

薄荧点了点头, 目光移向不远处安静站着的余善齐。

“薄小姐, 程总让我接您回家。”余善齐神色平静地说。

薄荧还未开口,身后的包厢门就打开了,傅沛令从房间里跨出,看见候在走廊里的余善齐时,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转过头,对薄荧露出一个夹杂着恨意和痛苦的冷笑:“……不论你逃到哪里, 你都摆月兑不了我。”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余善齐的目光始终在薄荧身上, 他彬彬有礼地说:“我送您回家吧,薄小姐。”

“好。”薄荧收回目光,对余善齐礼貌地笑了笑。

程遐带着威廉姆斯参观过上京市设施最新最齐全的逸博酒店, 又亲自将他送进总统套房后,才沐着月色回到了扁舟台。

人在夜深人静独处时的时候, 思绪总是容易跑偏,程遐离开酒店时想的还是怎么拿下威廉姆斯, 等他乘上扁舟台的电梯时,脑海里早就被另一个人完全占据了。

他在回来的途中无意瞥到一个飞速后退的公车站广告牌,仅仅一眼,那个在黑色记号笔留下的十字和凌乱愤怒的文字掩映下变了感觉的笑容, 就这么措手不及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里, 并在之后的一路上挥之不去。

当电梯升到55楼的时候, 程遐收到了一条短信,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一切办妥。”

这意味着明天对薄荧、对杨泽重来说,都将会是天翻地覆的一天,他想了想,给薄荧发了一条短信:“睡吧,养好精神明天反击。”

距离余善齐向他汇报送回薄荧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但他能猜到薄荧没睡,遇上这种事,或许真的有人能心大到照常吃好喝好,但是他知道,薄荧不是那种人。

所以他希望看到这条短信的薄荧能稍微安心一些。

随着脚下微弱的一顿,电梯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了,程遐放下手机,抬脚从明亮的电梯厢走进幽暗的走廊,与此同时,一声短促的手机震动声从幽暗里传来,让程遐脚步一停,皮鞋后跟落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时,发出清脆的“嗒”声,走廊里的自动感应灯在这一刻应声而亮,照亮了程遐脚下的路,也照亮了走廊尽头抱膝坐在他门前的那个单薄身影,她正在看手机上的信息,此刻下意识地朝他望来,狭长的眼眸又黑又亮,好像盛着波光,那样柔和,那样美丽,而她的目光和神色却是冷的,不是寒冰的冷,而是月光般孤独而寂寥的冷,程遐一路的克制,一路的自我告诫,都在这一眼中溃不成军。

程遐一步步朝薄荧走去,她依旧坐在地上没动,只是慢慢扬起了唇角。

“……你在这里做什么?”程遐站在她面前,低头问道。

“我在等你。”薄荧仰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微笑里仿佛有春光、有花香、有翩飞的蝴蝶,有温柔美好的一切,没有真正见过薄荧的人,永远想不到世上会有这么一种人,只是微微一笑,就让人想将一生所有都捧到她面前。

在半晌的沉默后,程遐将手递给她:“起来,地上凉。”

薄荧笑着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说。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薄荧依旧看着程遐,只是嘴角垂了下来,眼中露着一抹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的哀愁:“你已经去过我家了,可是我还没有去过你家。”

在半晌的对视后,程遐退让了,他越过薄荧,伸手在门锁上按下了指纹。

啪嗒一声,门扉开启,程遐看着薄荧,平淡地说:“进去吧。”

于是她的唇角又扬了起来,程遐看着她的笑容,感觉心上有什么地方痒痒的,几乎要让他哑然失笑了,察觉到这莫名的情绪,程遐立即抿紧了嘴唇,恢复成比上一刻还要冷淡的面孔。

薄荧已经毫无所觉地走进了玄关。

这间房子的面积比薄荧那间还大,因为所处方向的不同,在薄荧那里是出现在露台的樱花园夜景,在程遐这里却是正对大门,薄荧一走进玄关,最先看见的就是一面代替了墙壁的宽阔落地窗,夜风正在从打开了一半的窗户外徐徐吹入,撩动窗边及地的浅灰色薄纱,窗外是夏末初秋的星空,幽深浓重的琉璃蓝里,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颗明亮却孤独的星星,天边的月光挥洒下来,为空旷的客厅蒙上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光。

“别开灯。”薄荧望着窗外的星空,出口的声音迷离又轻柔,和眼前的景象如此相配。

程遐看着她的背影,放下了已经按在灯光开关上的手。

“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会来这里,我没有准备多的拖鞋。”程遐说:“你直接进去就好。”

薄荧却直接月兑去了脚上的高跟鞋,光脚踩上了光洁明亮的地面,程遐皱起眉,想说地上冷,却又中途忍住了。

他换上拖鞋,跟在薄荧身后看着她着迷一般走向宽阔的落地窗。

“……真美啊。”薄荧的双手放上窗沿,仰头看着遥远天空中的那片弯月,轻声说道。

程遐看着她和月色一样孤独冷寂的眼睛,问道:“你喜欢月亮?”

薄荧的神色里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惘然,她依旧望着窗外的明月,没有说话。

“……是他对你说什么了吗?”程遐问。

“杨泽重的背后有傅沛令。”薄荧轻声说:“他说……要毁了我。”

“只要你自己的心不折,谁也伤不了你。”程遐说:“能够毁了你的,只有你自己。”

薄荧转过头去,看见的是程遐百折不回的神情,他的神色永远是那么坚定,和迷失在大雾中,跌跌撞撞也找不到方向的薄荧不同,他拥有明确的目标,并且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进。

“你说的对。”薄荧微微笑了起来。

她的笑落寞而孤独,不是在认同程遐的话,仅仅是一个附和的微笑。

“是我不够坚强,是我太笨太软弱。”她垂下眼,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像一张白纸了,夜风吹起她泼墨般的长发,好像连她单薄的身躯也要一起吹走。

程遐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后悔,为他正确但毫无用处的大道理。

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薄荧不仅面色苍白,额头上甚至浮出了虚汗。

“你怎么了?”程遐脸色一变,握着薄荧的手臂强行将她转向自己。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地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的小月复:“……胃疼?”

他用肯定且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

“过会就好了。”薄荧从他手中抽出手臂。

“你之前吃了什么?”程遐盯着她,他去见威廉姆斯之前为她做了晚饭,他肯定这不是饥饿引起的胃疼。

“一杯冰的香槟。”尽管他面若寒冰,薄荧依旧无所畏惧地在疼痛中朝他露出微笑,这微笑虚弱而无力,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我送你回去吃药。”程遐当即就要转身朝门口走去,是薄荧拉住了他。

他因为薄荧的出手而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回过身时,薄荧松开了他的手臂,转而抱住了他。

“不要让我走,一个人太冷了……”她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又低又轻地在他怀里响起:“不要赶我走,好吗?”她抬起头,凝视着程遐的目光里有粼粼波光。

但是和她预想的截然相反,程遐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他平静地看着薄荧,让她无端感到一阵被看穿的慌乱。

他拉下薄荧的手,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如果你是因为杨泽重即将公布的新闻而这样,大可不必。”

薄荧如遭雷击,僵僵地站在那儿。

“即使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因此收回援手。”程遐说。

“你怎么知道……”

“为了洗清丑闻,我收买了光影工作室的人。”

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知道网络上有一股截然不同的势力在抹黑薄荧,第一时间知道一名叫熊凯的记者卖了一个情报给杨泽重。

她的计划,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而且,你的事……我早就知道。”程遐顿了顿:“我未经同意就调查了你……对不起。”

薄荧用了好一会才处理完这句话的意思,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沙了:“……你都知道多少?”

“你的身世和经历……还有你的病。”程遐低声说。

薄荧笑了笑,那笑容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要从脸上破碎:“我的身世?你找到证明我身世的证据了吗?”

程遐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查到的,也不过是医院从业人员之间的“听说”,薄荧的父母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似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查到证据,对吧?”薄荧还在笑着:“当然查不到证据了,因为那是我故意透露给杨泽重的假消息,只要他前脚曝光,我后脚就告他诽谤。”

“我的亲生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两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有着普通的工作,普通的外貌……也如同其他父母那样普通地爱着自己的孩子。”薄荧喃喃道,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那两人厌烦的表情。

每当她生病时,那如出一辙的厌烦就会充斥在他们的每一个毛孔里,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只有“怎么又生病了……”和“怎么又生病了?!”两种。

“他们只是走投无路了,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将我留在医院……”薄荧说。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大约是在她明白父母是用看残次品的目光来看自己时。

大约是在她明白自己是个累赘时。

夜风透过她空洞干枯的心脏,冷进骨头缝里。

她的鼻子痒痒的,连眼眶也又痒又热,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洋葱摆在了面前,她想哭,可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于是她望着程遐笑,笑得更加努力,更加美丽。

她的笑容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割他的肉。

“既然你不是那么无动于衷,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痛苦当做武器?”程遐最初的神情还是平常无异的,但是随着语气的逐渐加重,他眼里痛心的怒意也渐渐显露出来:“你明明可以等我解决这件事,却偏要站出来作践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能爱自己?如果这是你的女儿,你舍得让她用伤害自己的代价来伤害别人吗?”

程遐直白的斥责让薄荧的笑容僵在脸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曾被温柔以待,所以忘记了他原本是一个多么冷酷的男人,尽管他们一个是曲意逢迎,一个是配合做戏,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但是愤怒、羞耻、痛苦还是一齐冲晕了她的头脑,让她突然间彻底失控:

“我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因为我不知道怎么爱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有被爱过!”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最后一句近乎失声尖叫:“因为——我恨自己!”

那张世间罕有的美貌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因极度痛苦而可以称得上可怕的扭曲表情,她怒视着程遐,第一次在人前暴露了疯狂、歇斯底里、绝望、丑陋,真正的她。

从来就没有什么温柔的薄荧,她一直不美丽、不善良、不值得被爱。

就像她最讨厌的月亮一样,剥开伪装,她的心灵上满是丑陋的大洞和沟壑。

她恨为了一己之私生下她又抛弃的亲生父母,恨一手引导了孤立排挤和暴力欺凌的陈厚,恨对她施暴的福利院孤儿和学校同学,恨不愿多生是非、自找麻烦的学校老师,恨在路上看见她被屈瑶梅追着打,却只是诧异地看一眼就离去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路人,恨自己的容貌,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存在。她的恨统统集中在前十六年,这十六年的经历砍掉了她的自信自尊,抽去了让她挺直腰板走路的脊柱,扭曲了她人格里最核心的部分,成为她所有噩梦滋生壮大的肥沃土壤,和这些几乎把她的心划烂划穿的破口比起来,孟上秋戚容傅沛令时守桐等名字留下的伤痕完全不值一提。

所有人都在随着时光前进,唯有她好像被时间遗忘,依然困在十六年前。

“为什么我这么痛苦,他们却可以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若无其事、开开心心的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恶有善终?!”被她一次又一次压抑克制的痛苦绝望愤恨从来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潜伏起来,等待一个像现在这样的机会,如山洪爆发般迅猛、突然地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浑身战抖,脸色白得不像样子,歇斯底里地朝面前模糊的人影尖叫,直到被紧紧地拥入怀中,她挣扎、踢打,像个野兽般咬上对方的肩膀。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很难过……”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在真切地为她感到悲伤,沉稳深邃的木香和他的体温一起传递过来,抽走了她的暴怒和全身力气,她的牙齿松开了程遐,身体无力地往下跌去。

程遐为了不让她受伤,抱着她让她慢慢坐到了地上,她的脸已经被泪水完全打湿了,激烈狂躁的情感消去后,她呆呆地平视着远处空无一物的地面,任由被泪水粘在脸颊的黑发留在那里,木然地就像是一个没有了灵魂的假人。

对大多数人来说,此刻的薄荧并不美丽,但是对程遐来说,却像是一记响锤,重重敲在他的心上,她就像是一个弱小的婴儿,一个失去了拐杖的盲人,她连呼吸都显得那么困难,必须有他在身边帮助,才能继续活下去。

这样的她让他心痛到难以自抑。

“程先生是因为女朋友的美貌而心动的吗?”威廉姆斯那时候问。

“不。”

他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地、低沉地说:

“……我为她的伤痕而心动。”

程遐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在他心中缠绕多年,却因懂得太晚,而永远没有办法向那个人说出的话:“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她依旧表情木然,但是眼泪却突然汹涌地流下。

“可是我好痛苦……我不能容忍他们在想起我时,用几句无心之举、年少不懂事来一笔带过,我不能容忍他们毁了我,却还能理所当然地将我埋进记忆无人所知的角落。”薄荧慢慢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连带着衣服下的皮肤和血肉,胸口的疼痛让她感觉自己从一个行尸走肉又活了起来:“我不要道歉,我只要他们和我一样痛苦……”

下一秒,那只手就被程遐握住了,他向来冷漠的脸上露着一抹不同寻常的耐心和疼惜,他小心但有力地拉开了她揪在胸前的手,然后像她无数次做的那样,将她的右手握拳包了起来。

“你可以去做任何事,只要记住我就在你身后。”

片刻后,她的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薄荧慢慢垂下眼,脸上的表情正在趋于冷静,“……我想借用洗手间。”

程遐伸手扶她起来,这次没被拒绝。薄荧进入洗手间后,反锁上门扉,站到了清晰的化妆镜前。镜中的她前所未有的狼狈,红肿的眼眶和凌乱的黑发让她看起来像是刚受了暴行,亦或刚发了疯。她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水龙头捧着冷水不断浇在脸上。

混乱的人影在她颤抖的眼睑下交叠,几分钟后,她关掉水龙头,双手撑在洗脸台的两边,急促地呼吸。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动不动,镜中只有她安静的背脊。

许久后,镜中的人直起了背,她对着镜子,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从容不迫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丰姿冶丽的面庞上除了依然发红的眼眶外,丝毫看不出不久之前的歇斯底里。

他知道的,她早就知道。

她知道的,他永远不会知道。

她用痛苦锻造的不是武器,而是天下最大的网,对准的除了普罗大众——

“……还有你啊。”

镜中的年轻女人,慢慢弯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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