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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蘅一惊,倒不是害怕,只是这旧宅竟真曾染上过血光。她便下意识追问道:“死了谁?”

说到这个王妪脸上也尽是疑惑,“听说是此前跟在主母身边的两个婢女,一个死在院里,一个死在井里。”

这旧宅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青苔罗络,滑不留手,后来死了人之后,听说井水也腐臭难闻,便让滚石落下去把它填了。

“无人觉得,那婢女是中毒而死么?”

巫蘅只是觉得自己说出了正常人的疑惑。

王妪摇头,“并无。奴只听人言,这院中闹鬼,不得安生。”

其实王妪的后半句没说出来,众比邻而居的妇人,都说这鬼专挑年轻美貌的小姑下手。她还是担心巫蘅因这而面有忧色。

巫蘅淡淡一哂,“鬼神之说,我实不信之。”

她说完这句话,便广袖一飘地回到了自己的寝房。

枇杷树在不远处漾着墨绿的光影,王妪盯着它看了几眼,也收了脚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不知为何,女郎再是不惧不忧,她始终觉得,三人成虎,不可尽信,但也不得不防。

清绝的溪水白如裙练,一只轻舟飘过,王悠之举酒属客,春衫年少的谢泓半倚着船舷,修长如玉的指拈着一只酒觞,静看着这群人举杯共饮。

暮春时节,早该尽了曲水流觞的兴致,但王悠之素来喜欢这些风雅之事,他文采出众不逊祖辈,可惜之事是,谢泓对此全无雅兴。

他一个人时常是放浪形骸的,站姿坐姿,皆随心所欲。风虽是暖的却也燥了些,他便敞了衣襟躺在微凉的船板上,单手支颐,清冽的酒水沿着那优美的下颌,沿着曲线滑入胸膛,狂放之至,也至情至性,这优雅中带点野性的谢泓,和平日里白衣温润的谢郎是判若两人。

王悠之未过几盏,推杯与他笑道:“谢十二,你如无游湖之兴,我可遣一画船送你回去。”

“不必。”谢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起了淡淡的笑意,“王八郎想是因上回马车之事,对我陈郡谢十二恨之入骨,上你的贼船,不如投湖。”

又是这怪腔怪调的“王八郎”,王悠之心下大为恼恨起来,他不再理会谢泓,一个人偏过了身。

一个广袖蓝袍、峨冠博带,做名士装束的中年男子抚须大笑起来,这笑声渐渐传响,变成了谷中清音长啸。

王悠之和谢泓都盯着那人,默不动声色。谢泓的确兴致不高,并非因这春光不好,而是他心里别有所思。

“八郎,”中年名士朗声一笑,“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畅快怎生比得?”

王八郎素来清隽潺潺的目光瞬间僵了僵。

果然紧跟着,那名士身边另一个紫袍名士附和道:“不如今日月兑了裳服,一道洗浴?”

两人心思想到了一处,正要拍手称庆,又一道问王悠之意下,王悠之顿了顿,不动颜色地借问谢泓的意愿。

待三个人一齐望向谢泓之时,谢泓终于挺直了脊背,他淡淡道:“王八,把你的贼船给我叫上来吧。”

若不慎被王悠之的船翻下了水,也是衣冠整洁地下水,他不是这群真真放旷的名士,素无与人共浴的习惯。

谢泓便不讲道义地离了王悠之,恨得牙痒的王悠之自然要在那船上做些手脚。谢泓的船才行了不到片刻,便听到水底下有凿船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船很快被凿穿了一个铜钱大的孔,水流了出来。

艄公东张西望地不知看着什么,他撩起白袍走了上去,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踹下了水。

“公水性无人能及,不如陪你家郎君一道在这水中沐浴,也是忠心耿耿。”谢泓微微一笑,抚了抚手掌,见船底果然渗了水进来,有越聚越多之势,他亲自摇着木桨往附近的岸边划去。

他陈郡谢十二出门,自然不可能只孤身一人,谢同极快地命人前来,在湖中心便换了船。谢泓脚下的白袍湿了一角,他凝了凝眉心,那容色秀逸绝伦,那风姿从容优雅,那风华高蹈出尘,才一上岸,白衣翩翩的郎君又被一众小姑堵住了。

花枝招展一个个比春光还要明艳动人的小姑,一见了谢泓,便是一阵扭腰摆臀,目若秋水地斜飞,连谢同等部曲尚未回过神来,跟着那一应瓜果蔬菜便便开始往谢泓身上砸。

谢同心道:出门不带车,吾之过也!郎君可是位貌比潘岳的人啊。当下几个部曲忠心护主地立到谢泓跟前来,将那小姑们的馈赠一一受了,掩护自家郎君垂眸而去。

“哎,”谢泓的笑容终于开始发苦,“王悠之这是投桃报李盛情拳拳啊。”

谢泓这厢上了岸,走过一道繁花迷障,又是山清水秀入眼,过了这个坳口,身后的小姑们早已销声匿迹,土地平旷了起来,但他是南辕北辙,此地离建康城又远了些。

“谢郎。”不远处以停靠在此的驴车,悠然地荡着铜铃的脆声。一个部曲装束的青年走到他跟前来,谢泓负起手来,那部曲低头道,“鄙人是桓七郎身边的部曲。”

“桓七?”谢泓想起来,今日出门时王悠之邀了桓瑾之,只可惜对方琐事繁重,难以抽身,只是现下他的部曲怎会出现此处?

桓邱难与谢泓对视,他低下头道:“郎君遇到了些麻烦。”

谢泓的下袍已经被水浸透,这般披在身上极不舒服,但因是桓七之事,便不得不顾,他眉心一沉,“你说来听听。”

当下桓邱便将桓瑾之与桓九郎之间的这段原委一一报与了谢泓。

谢泓抚着秀雅白皙的下颌,淡淡微笑,一缕灿然如金的阳光下,少年明亮的目光令人晃眼,他笑道:“你家郎君的私事,也让我谢十二管上了?”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桓邱无奈摇头,“谢郎一贯护着七郎,现在想必也……”

“我护着桓七郎?”这句话让谢泓觉得好笑,“桓七郎可长我两岁有余,我何曾护过他?”

这等护着,自然是朋友之义,谢泓不便承认,桓邱那话也未尽然,只道:“七郎今日便去了那罗子巷巫家。”

这话一出,谢泓的脸色登时便一凝。

他曾答应过巫蘅不再查她的身世,但奈何这事除了纰漏,早在那之前,他便将查人之事吩咐下去了,谢同办事之后,将信函封了放在他书房的案头,谢泓才改变心意,可当晚却收到了谢同收集来的关于巫蘅的消息。

手下的部曲办事得力,也让他有点无奈。

谢泓知晓了巫蘅与巫家的关系,她此刻住在旧宅,而她那个嫡姐却并非什么贤良淑德的妇人。而且这妇人对桓瑾之一派往往情深,若是桓七郎要娶她,方才谢泓便变了脸色,因是桓九做的这个决定,他便没有立时开口。

但桓瑾之今日竟去谒见巫靖了,依照那巫家小姑之性子,这事确有几分凶险。

“我知了。”谢泓应下此事,他拂开白袖,携身后之人一道离开。

才过了一畦碧绿的田垄,谢同终于率人追了上来,听闻方才桓邱对谢泓的请求,不禁大惊,“郎君,此事你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

谢泓薄唇一动,“此时来甚好,招车马来,我们去巫家。”

“是。”谢同再是无奈,也只能蹙着眉头秉剑答道。

巫蘅的玄裳被泼翻的墨水浸湿了,她讶然地放下狼毫,正要弯下腰去拾地上散落的砚台,一贯不理会她的水盈和水秀二人提着裙摆风一般地窜入书房来,巫蘅兴致被扰,但没有不悦,因为两个婢女的反常,她嗅到了一丝不对。

水盈慌慌张张地拉起巫蘅,“女郎,后门外头、外头来了好几个粗壮的大汉!他们个个猛如野狼,女郎,他们是要撞门!”

闻言巫蘅下意识去看水秀,水秀坑坑巴巴说不出话,只惊恐着一个劲儿点头。

走后门的人要行的自然是阴诡之事,巫蘅不能让自己慌张,她遣开两个水盈和水秀,“记住,我府里有两个老人,柳叟和王妪待你们不错的,你们心里知道,等会他们撞进来了,你们带着柳叟和王妪快些离开,我拖住他们!”

两个婢女只知道忧急,这话并不敢答,巫蘅终于恼了,她推开她们呵斥道:“这等时候,你们总该听我一回!”

“可是女郎你……她们是冲你来的啊!”水盈泪眼婆娑,楚楚地攥着翠袖,与水秀抱在一起。

巫蘅蹙眉道:“这事不一定是冲我而来的,他们来意不明,你们赶紧先走!”她掐着的指尖开始迅速地泛出白色,朱唇染血了般,透着猩红的妖冶。那双眼还是镇定的,可是不禁意便露出了一抹恐惧。只是她压抑得极深极深罢了,两个婢女看不出来。

“快!”

随着巫蘅这一吼,水盈和水秀终于不再逗留,跺了跺脚便往院子里飞奔去。

王妪和柳叟被两个丫头一人拉着一个,柳叟不住回头,“到底何事张皇?女郎呢?”

水秀抹眼泪道:“叟快随我先逃。”

一边与王妪和水盈汇合,四个人拉拉扯扯出了院落。王妪突然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她把住水盈的小臂,喝道:“我方才看见那几个人了,他们冲撞后门,到底要做甚?”

要做甚分明是一眼便知的事啊。王妪见水盈抽噎不肯答话,登时咬着牙脸色一白。

女郎十三岁时,也曾经历过这么一场浩劫的。女郎她分明是最惊恐最害怕的那一个,王妪跟着泪如雨下,可她竟然挪不动腿!竟然走不得!

这种当口,她竟然下不定决心回去!

若是以前,女郎这些委屈或许忍得,可是自从来了建康之后,她愈发发现,女郎变得傲气了许多,甚至多了以前不曾有的烈性,不该忍受的委屈,她一定不肯吃。万一、万一……

王妪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柳叟终于明白了,他跑出了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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