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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拿这座城市, 别号七月之都。

波拿的夏天一点儿都不热, 每到七月, 天空蓝得发甜, 水波被风吹得明净, 城里城外, 一切臭味都被花香荡走了。千娇百媚的花卉一霎时全都开了,挤在一起争奇斗艳。

三步一鲜花, 十步一芳草,人们连香水都用不着, 只需要在花丛里走一遭就是了。

这样的盛景要一直维持一个月左右。

因此波拿人最爱七月, 有什么神圣的仪式, 大都选择放在七月进行。

而密集的盛事, 更与七月的自然风光交相辉映,叫这座城市永远弥散着留恋夏日的情绪。

与之相反,百花凋零的寒冬,则是波拿人最萎靡不振的时候。

从上到下, 都是一片懒洋洋的氛围。皇家剧院里比较次等的玫瑰花剧院更是门可罗雀。

一般的市民去不起皇家剧院这个档次的剧院,而那些尊贵的先生女士们,又往往看不上它。

在得知皇帝的表妹, 女爵布朗夫人屈尊前来的时候, 玫瑰花剧院的总经理简直受宠若惊。

“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他虽也有爵位在身, 和这位夫人曾薄有交情, 却丝毫不敢怠慢, 连忙屁颠屁颠地出来迎接这位远游归来的尊贵夫人,摘下帽子,一丝不苟地行礼。

海瑟薇拿着折扇,敲了敲手心,打量着这座外表光鲜,金碧辉煌的剧院,随意地打着招呼:“许久不见了。怎么,生意不好么?”

玫瑰花的总经理,莱斯利德威尔先生,是个瘦高个。太瘦了,瘦得简直只剩了一条,加上那因为惨淡经营而苦闷得常年谢顶的大脑袋,人送绰号“手杖莱斯利”。

手杖先生苦恼地摩挲着自己油亮反光的头顶,叹了口气:“唉,您是知道的。就这样。总这样。”

海瑟薇“呵”地笑了一声,拿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老莱斯利,那你接下来可得好好感激我了。”

她让女仆拿来了两本剧本,呈给这位威尔先生。

“喏。”她说,“给你送下蛋的金母鸡来了。这可是我从阿巴特淘来的好东西。”

阿巴特?莱斯利想了七秒,才想起那座暴发户的、粗俗的,以文艺荒原著称的海港之都阿巴特。原谅他,虽然阿巴特也不算小城市了,但在土生土长的波拿人看来,波拿之外的都可以叫做乡下地方,一时想不起来总是有的。

这样的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剧本?他们恐怕连像样的剧院,能拿得出手的剧作家都没有。

但是,海瑟薇女士四面玲珑,在波拿文人里特别吃的开,因见多了才子,眼光奇高,一向以挑剔著称。而且以这位夫人的地位,她给剧本,那是给你面子!

莱斯利打定主意,无论这是个怎样的剧本,都要叫人立刻排演起来,反正现在也没什么观众。倘若实在不好,那等过了这个冬天,再把场次悄悄撤了。

他拿了剧本,假模假样地翻了几页,噢,其中一出竟然还是喜剧带着几分诧异,他翻着翻着,忽然一愣,却不自觉全神灌注地看了起来

“莱利斯先生?”海瑟薇示意女仆去叫他,叫了好几声,莱利斯才从沉迷中回过神,脸上的迷醉和晕红,从厚厚的粉底里都透了出来。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像搂紧金母鸡那样搂紧了剧本:“女士,这、这两个剧本真的授权给我们吗?”

他语无伦次:“这样的杰作!杰作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很多年了”

海瑟薇轻笑:“当然,先生。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么?”

莱斯利的瘦脸上简直透光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女士,这两个剧本,我愿意最高的四六分成给您。您六我四。只是请恕我无礼,您无论去找皇家荆棘鸟剧院,还是皇家魅影剧院,都远远强过我们剧院。为什么”

为什么?

外面带着寒意的风卷起枯萎的落叶,海瑟薇沉吟片刻,笑道:“因为,诚如你所说。这样的杰作,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我非常欣赏这位作者。何况这两出戏里,还有一出喜剧。其他两个剧院虽则高明,未免傲慢,轻慢新人。我想包容四方的玫瑰花剧院更适合绽放新秀的光彩。也算是,我的一点儿小小的私心吧。”

说着,她又摇摇扇子:“至于四六分成,倒不需要。五五即可。只是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那位作者留着的。如果有朝一日,那位新秀能到波拿来的话。”

莱斯利听完女士说的话,一时感到震撼:女士的言下之意,是这两个剧本的作者,还是新人?

几时阿巴特这种地方,也飞金凤凰了?

他一时心动神摇,恨不能立刻派手下去阿巴特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位新秀挖出来。

“那么,我先告辞了。”女士妩媚地眨眨眼,“看在我千里迢迢做信鸽,携来两朵最娇艳的玫瑰的份上,开始演出这两出戏的时候,我可是定下了第一排哦,免费的。”

“那当然,那当然!”手杖先生喜得忘乎所以,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我包您免费连看我这三个月的所有戏,最贵的包厢!”

等海瑟薇的芳踪渺渺了,莱斯利还呆在门口,痴痴地幻想着自己把其他几个皇家剧院一脚踩在脚底的未来。

冷风拍在他的脑门,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声叫管事:“来人,快,立刻,马上叫演员排练这两个剧本!最好的演员!”

“这么久了,绅士剧院里没有卖出去几张票。白瞎了我们这么好的演员。”管事嘀嘀咕咕地抱怨。

老库克一边听他嘀咕,一边看着少的可怜的售票,有些头疼。这情形在他的预料之中。

《错姻缘》上演一周了。

《牡丹夫人》还在热头上,吸引走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每天的场次都是爆满的。

可是这出《错姻缘》,却成了一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骨头。

《错姻缘》在绅士剧院备受冷落。靠经营商业发家的第三等级绅士们,极力想摆月兑自己身上那股铜臭味,一意靠拢上层社会。他们有时候甚至比贵族们还穷讲究一点。

在泰西,古来喜剧就地位低微,一向是平头百姓的爱好。许多喜剧,入不得大雅之堂,针对的就是市井小民,所以一向都含有粗鲁、低俗的成分在内。毕竟许多口袋不丰,大字不识几个的市民,就好这一口。

在卢士特也不例外。到了当朝,新古典主义的大人物更对喜剧做了连篇累牍的批判。

在贵族和那些极力模仿贵族的暴发户的眼中,喜剧是绝难登大雅之堂的。

即使晚宴逆流之后,市民们身价日丰,连带着喜剧也摆月兑了一些恶名。却也难逃人们的偏见。

两张小报摆在库克爵士跟前。

一张半的篇幅都在发表《牡丹夫人》相关的剧评。

只有边缘的一角,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前些日子,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穷酸作者发表了对《错姻缘》的评价,评价是:艳而不俗。

屁用没有!

老库克想去请和他一向交好的著名剧评家伍德肯特,来一览《错姻缘》。他相信,肯特先生是一个有品味,有眼光的人,在剧作上,极少有偏见。兼之他一向偏爱《牡丹夫人》的作者安娜,一定会来赏光的。到时候,他们库克剧院就邀请他发表几篇剧评,再到处宣传宣传,能起个好头

可是大概是时运不济,一向堪称戏痴的伍德肯特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连续几天闭门不出了,甚至这个月的戏邀都全部推了,连文学沙龙都没有再举行。

老库克想到这,更加绝望,他还动了请自己老友霍克男爵人脉的想法,熟料一个个仿佛约好似的,肯特先生紧闭家门不见客,霍克他更是人影全无,据说有要紧事,呼朋唤友连夜赶去波拿了。

至于剩下的哼,剩下的那些文人,稍微出彩一点的,无一不是他那几个老对头的座上宾!

没有肯特先生牵线搭桥,他们不依着自己东家的意思使劲污蔑《错姻缘》,就算是他老库克谢天谢地了!

库克爵士一时想:倒不如叫这出戏干脆撤了绅士剧院的场次,就在市民剧院做全场好了。反正市民剧院一向喜剧演的就多。

可是要真的在市民剧院做全场了,恐怕恐怕安娜小姐的名声就坏了。

一向有格调的剧,都是先在高级剧院演完全场,然后才会配给到低级剧院。直接在低级剧院演全场?恐怕落实了这出戏下流贱格的风言风语,绅士们再也不会去看安娜小姐的戏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用牡丹夫人,捧出一个剧作新秀,压了其他几个剧院一头就这么毁了?

他思前想后,颇为不甘心。咬牙想:罢了,罢了。再等个月把,看看有没有起色吧。

奥科特马策拉特是被自家好友丹尼尔硬生生拉到皇家玫瑰花剧院的。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的稿子还没写完,我对戏剧也不感兴趣。它们承载的容量太有限了。”

“奥科特,你真是”丹尼尔摇摇手,“这样吧,要是你看了这两出戏后,不起身鼓掌,我就连请你吃三天最贵的大餐,怎么样?”

马车已经到了玫瑰花剧院,甚至已经能从敞开的大门里隐约窥见螺旋而上的精美大理石大楼梯了。

“你请定了。我平生不为任何不如我的庸才鼓掌。”奥科特丢下一句,下了马车。

玫瑰花剧院门前马车前,仆人笑容可掬地请两位贵客进门。

一进门,奥科特就皱起了两道浓密杂乱的眉毛。

丹尼尔也颇为吃惊:“这么多人?”

各路贵族仕女的衬裙,在金色的烛台映照下挨挨挤挤,贵族绅士们的靴跟敲在光滑的大厅地板上。

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一瘸一拐进来的奥科特。

人们的目光扫过他畸形残疾的左脚,扫过他杂乱浓密的眉毛,翘起来的头发,不大整洁的旧衣服。

仕女贵妇们用扇子挡住脸,窃窃私语,贵族绅士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昨天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人”丹尼尔知道奥科特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他昨天在玫瑰花剧院的时候还十分冷清,所以才邀请好友前来。

“抱歉,奥科特。我们走罢,我提前请你吃大餐去。”丹尼尔十分歉疚。

奥科特冷漠地扫了一眼不着痕迹打量他的人们,毫不在乎:“不必上心。我不在乎一群披着皮子的蛀虫。”

“走罢,来都来了。”他向人群走去,人群一下子散开来,空出一条以诧异与嫌恶铸就的道。奥科特满不在乎地穿过这条路,率先走向表演大厅。

他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贵族男女们发出一声声满含热切的惊呼,似乎是什么权势滔天的贵妇人驾到。

他嗤之以鼻,跟着丹尼尔,径直走过休息大厅四壁和廊柱遍布的巴洛克式雕塑,走入了表演大厅。

表演大厅里,帷幕刚刚拉开,旁边的报幕里写着:

今日专场:《牡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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