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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暗的阳光穿不过铁栏, 原广州府衙门的地下监牢,永远阴阴的,潮湿的, 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这里, 原来被用作关押一些重要的犯人——比如谋逆的头子。

现在, 地面上的广州衙门变成了广州商盟的市政厅。

地下的监牢,在很长一段时间, 也荒废了。

直到今天, 又住进去了新的住客。

“林山……你这个疯……疯子!你枉费……我们……对你的信任!”

丁世豪肥腻的一身白肉,好容易有了个遮挡的薄薄囚衣, 还是被地下的阴冷之气冻得哆嗦, 上下牙齿直磕。

黎玉郎倒是全须全尾, 衣衫完整, 自由军到底顾念他是牺牲的黎统领的亲父, 客气了许多。他强做镇定地发问:“若山, 你这是做什么?”

还有许多人,被捉来的时候,因为自由军下手凶狠粗鲁, 受了伤,此时也没有人给他们治疗,任这些过去在广州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委顿在监牢肮脏的地上。

他们或以怨毒的眼光,或以恐惧的眼光, 在周围的自由军刀枪下, 注视着林若山。等待他的回答。

“我做什么?”林若山翘起唇角, 笑了笑。

“我做什么!”他忽地猛将一叠信丢在他们脸上。

那叠信像雪花一样扑打在他们身上,萎落在地。

一叠叠,都是从他们家中搜出来的军报、密信。

没有人敢去捡。

“圣京城破,王子腾下令屠城。金陵现在应该已经没几个活人了。现在,朝廷大军,已经进入了广东省了。”

一向多情常笑的他,此刻面无表情:“你们可以解释一下,是谁传回的圣京解围的消息?”

这些军报甚至还有几个月前的。都在报圣京平安无事。都在报早在圣京‘解围’的消息。

但仅仅三个月后的今天,圣京城破。金陵伏尸百万,秦淮尽赤。

也就是说,圣京之围被解的这个消息,是假的。朝廷大军一直包围着金陵,从未退去。

而以朝廷军队的脚程,必然是从包围了金陵开始,王子腾就派人分兵南下广州了。

此刻,依据林若山的消息,王子腾应该是在屠了金陵之后,便立刻南下追赶自己派出的分兵,而今大军汇合,一齐进逼广州了。

那么,是谁传回的圣京之围被解的消息?

当时,刚刚组建商盟,各大商会,可都是了答应义军,答应了青青的邀请,答应组成联军派兵前去支援圣京的。

难道在外的联军军队,一个个都是眼瞎的,看不到圣京依旧被围吗?任由圣京被围足足半年,最后落了一个“金陵之役,伏尸百万,秦淮尽赤;号哭之声,震动四野。”

林若山看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便又笑了笑——那笑是凉到了极点的。他蹲下来,看着黎玉郎,轻柔地问:“琅之,你说说看。青青战死在金陵古城墙下时,急切盼望联军援军,却总是盼望不到的心情,会是是怎么样的?”

黎玉郎脸色一白。

一旁异常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林黛玉听到这里,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黎玉郎。

黎玉郎急赤白脸地争辩:“我怎么会存心害死青青!她是我疼爱了十几年的……”

“不是存心的。”林若山说:“你的确没想害死她。只是别人给的好处够大,你便默许了别人的做法,对不对?”

那封从黎家搜出来的,丁世豪签名的泰西货物转让书——接受者是黎玉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从南洋西扩到泰西的生意链,比一个用来巩固南洋势力的女儿值钱多了。何况你正值壮年,女儿死了,再生一个就是。”

两旁的自由军里,不乏敬慕黎青青的青年,皆露悲色。

林黛玉已经闭上了眼睛。

青青虽然有时候有股孤勇,却最是精明强干,绝不会拿自己手下的青年们的性命开玩笑。

她前往驰援圣京之前,是先邀请并等商盟答应派出联军,并早就算好了联军到达金陵的日子,才开拔军队,前去往金陵。

她怎么就会这样战死了?

除非……除非,该到的联军援助,并没有到。

恐怕以青青之精明,她死前,早有所觉。所以……所以才不愿意留信给亲父。甚至在信里连一句不对劲的情况都没有透露——她也已经不信任商盟。

林若山环视一周被押着的众人的表情,他捏了捏手,笑道:“再往前,我们再来说说看,渡江战役。为什么朝廷能大败义军,渡过长江,挥师南下包围金陵?”

他走到江南商会的会长,李白泉的三叔跟前,笑道:“难道贵商会的水军不够厉害?”

自由军的青年里,不乏有出身漕运的,立刻有人眼冒火星。

朝廷的那些水师,他们经常来往漕运、海运的商人还不了解吗?那是吃空饷吃的早已没了战斗力的。

而义军和商盟联军这边,光水师最弱的云南商会,就颇有几支厉害的船队,都是能和海匪硬抗的。不说别的,光黎家,船队,就有两支。

而商盟联军的水军大头——江南商会。更是常年纵横江河,手底下庞大的码头帮,船队,都不是吃素的善茬。更不消说常年经营海外的李家,海船水师之厉,势力稍弱的海贼,都一向闻风丧胆,。

可以说,顾中国之水师,无论是江河,还是海运,十之有六,尽归天下商贾。

如果联军及时赶到,朝廷那些整天烟雾缭绕,吃喝玩乐,见了真刀真枪就吓得跳水逃跑的水师,那就是个蛋!

这样的惨败,怎么可能?

而直到江上的大火一直燃到黎明,落下了最后一点飞灰。

渡江战役,联军的水师,都迟迟不至。

这才是义军的精锐北渡江北大营,却反被朝廷水军中途截断,精锐尽灭在江北的缘故。

“我当时就有怀疑。真没想到……”林若山回头,望着牢门口已经站了很久的人,“白泉,与道,你们说呢?”

陈与道一言不发,奔过来,提拳对着黎玉郎狠狠摁下,黎玉郎闷哼一声,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他欺身还要上前再打。却被怕黎玉郎被他当场打死的自由军军官忙不迭架住了。

李白泉,此刻的他,不像过去那个疏狂的他了。

他走到自己二叔跟前,并不看他,只是冷静地对林若山道:“多谢若山传信,教我立即从嘉兴走水路回返。”

半晌,李白泉低下头,俯视了他三叔一眼,冷漠之极,似乎毫无亲情可言,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做过的秘密之事:

“当时,我被骗去占领嘉兴,说是趁各地义军都被调去渡江,我们援助之余,也占几个义军的地方,发展商会的势力,又不妨碍义军渡江攻打朝廷。我便同意了。”

他平静无波道:“我的家族,大概不会同意杀他。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些事,有多少和朝廷勾结在一起。你拿着我的手令,派人去吧。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有几个小孩子,倘若反抗,便杀了也是。”

“竖子!枉顾人伦!”他三叔目眦欲裂。

李白泉说罢,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角流下一滴眼泪,便仰头高唱着“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出了牢房。

事已至此,丁世豪反而定下了心,就地坐下了。

他叹道:“哎,林老弟,你们这样是没有好结果的。”

林若山也坐了下来。他笑着:“丁老哥何出此言?”

“我们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坐生意。在哪里做,不是做呢?从前朝廷士农工商,我们商人在最底下。所以,诸位老弟,才想要趁这乱世,搏一搏前途。可是那义军啊,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你看看,之前的限价令,你看看,之前限制我们占用土地开厂。比那朝廷都还不如!至少,朝廷还许我们皇商买办之权,至少皇帝还不会限价。”

“放你娘的狗屁!”陈与道暴起,揍了他一拳,“那你跟着我们做什么,趁早就去做王朝的狗吧!”

“嘶”,丁世豪抚了抚伤口,却闲闲一笑:“幼稚。杀人放火受招安。你们也不是无知之群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倘若不挟持短发,倘若我们商盟不多占据一些领地,哪里来的资格,与朝廷谈判、合作呢?”

江南商会的李会长已过了此前的情绪,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淡淡道:“林老弟,陈老弟,我们并不是对立的。我们所求,和你们一样,不过是不处于士农工商的底层。如果能够挟风雷之势,逼得朝廷不得不与我们商贾共天下,既可以少流一些血,又可以达成目的,岂不妙哉?”

“至于黎青青这样莽撞过激的年轻人,自寻死路也是无可奈何。”

其余被关押的人等中,大商人们,纷纷面露赞同之色。

在座的自由军将士却一时被气得面红耳赤。

陈与道在极度的愤怒之后,反而收拾回了理智,呸了一声:“为什么我们要和朝廷的迂腐的士绅一起治理天下?我们打翻他们,自己当家作主不好吗?我看你们是当惯了狗,才想着一辈子当狗!”

林若山却仍然笑着:“哦。那为什么不与义军合作呢?与义军一起治天下,也是治天下。”

“小子,你也是士族出身。”李会长不瞄了他一眼,“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后半句,是什么?‘非与百姓治天下’。”

“短发不过是群氓而已。与绅士治天下,非与群氓,治天下。”

姓秦的一个,过去是皇商的,轻蔑道:

“何况,你以为,短发这些群氓,真的会与我们治天下?看他们杀损害群氓利益的绅士,杀的毫不犹豫。焉知来年,我们与群氓的利益冲突,他们不杀我们?”

林若山轻笑一声:“那你们以为,朝廷就会真与商贾共治天下?他们不过是利用你们,重创义军,分化商盟而已。如果朝廷真的想与商贾共治天下,朝廷大军,现在为什么都已经进逼广州了?”

监牢里,顿时一片死寂。

林若山终于望向侄女黛玉,问:“都听清楚了?”

林黛玉闭着眼点点头。

“那么,玉儿,去帮忙草拟一份‘告广州市民书’。内容怎么写,你心里应该清楚了。”

王子腾在义军的招安派和联军配合下,使金陵孤立无援。

但破城后,第一个,被王子腾推出来杀掉的,就是自以为从此高官厚禄稳妥了的义军招安派。

招安派出卖了寿玉楼他们,出卖了圣京。以为出卖了圣京,出卖了寿玉楼他们,便可逃得生路,高官厚禄。为此,不惜与你们联手,使金陵城破,青青死战城下。

却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呢?你们出卖了义军,出卖了我们。你们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凭什么以为广州城破之后,朝廷会放过你们?

林若山再也不看监牢里跪在地上的曾经同僚哪怕一眼,脸上虚假的笑意全都消去了,只有冷酷到极点的漠然:“不过,不劳烦朝廷了。”

震惊了整个广东省的“广州事变”第二日。

商盟中各地商会的大佬们,如当年朝廷的官员一样,被绑上了断头台。

仿佛,历史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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