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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变一掌呼过去,掌风劈头盖脸,“怎么什么东西从你那嘴里过一遍就脏成了这样呢?!就跟你说了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还非得往这上头靠!”

“得!我打不过你!是不是你自己清楚,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夜里我先问问路去,你那边完事后,咱们老地方见!”

二狗子的老地方就在镇集不远处的一座山神庙,庙里的庙祝是他手底下地痞的一个地瓜藤亲戚,多年来间接受他接济,对他真如对饭碗一般小心在意。选在那儿,再稳妥没有了。

三人议定,吃过午饭,各自又在界面上转过一圈,打问了一些消息,都是没用的多,这地方的人对生人尤其戒备,问什么都说不知情,再问索性就不搭理了。三变扮的阴阳生“生意”更是惨淡,别说生意,能囫囵着回来就不赖,好几家人见他们就骂,甚至有一家放狗来咬,追得三变狼狈至极。这都不说了,好容易熬到天将黑,偷偷模模闪进了吴家小娘子的门,还不能歇着!尤其嘴皮子不能歇着!

虽说不是孤男寡女相对(还有个龙湛了么),但这架势看着也不大好,谁对谁也都不熟,话说不过三两句就要断,三变强撑着没话找话,又不好直接问到阴阳河上,只得迂回:

“咳,贫道一路行来,听闻此处有条大河,似颇有意趣,相传沿着河走,走到尽头可通幽冥,内中有九狱十幽,专候有缘人,贫道历来好奇,想去开开眼界,不知善人可知道这条河从何处发源,从何处走可以到得?”

他做道家装扮,自称贫道似乎也没啥差错,关键是自幼跟着野和尚坑蒙拐骗过一阵,瞎话有时不需月复稿,张嘴就来。

“……”

吴家小娘子低头盯着自己脚上一双白鞋,浑似没听入耳,三变尴尬要死,正要说几句别的岔过去,她却又半空里抛过一句话,“先生问这个做什么?岂不闻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这条河别说是没有,即便是有,奴劝先生还是不去的好。”

三变心说她一会儿说没有,一会儿又说不去的好,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不瞒善人说,咱们修道之人,也如同书家一般,想要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长万般见识,得万般造化……”

“先生且住!有些物事看得,有些物事看不得,这道理先生当比奴明白!”

三变此时方才注意到吴家小娘子一直称他“先生”,而不是惯常的“道长”,当中……似乎还有什么玄机?

他还要再争,吴家小娘子忽然煞白了一张脸冲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门外——有东西过来了,正在翻过院墙。

噫!好大狗胆!这才几时,就敢翻墙!怕是色胆包着一颗色心,跃跃欲试,等不得黑天瞎火了!

三变并不即刻起身,他想了一会儿,决定把龙湛留在屋内陪着吴家小娘子,他自己翻到屋顶上,居高临下看个究竟。

院子当中确有一“物”,不敢说是人,人不会这样爬着走,说是鼠类,哪来那么大的个头,而且,这物有鼻子有眼,跟人像到十分,哪里是那獐头鼠目的鼠类?!

这东西像啥呢?就像三变回帝京路上,在荒郊野外遭遇的那一群狗一样的“人”!说到根底,跟他遭遇的那些又有些微不同,那些跑得快,这东西,脚程奇慢,它那爪子刮擦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叽叽声,外罩一身黑毛,黑天看来,目力稍有不好的,干脆就看不见了!

难怪吴家小娘子说再看时,又看不见了,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能看见门槛上头的物事,门槛下的,被门槛挡了去,只能看见一团漆黑,那东西正好也是一片黑,黑得与夜色浑然一体,自然就如同无物一般。再说了,人到了心惊时,杯弓蛇影,看什么都像那兴妖作怪的东西,连平时见惯了的豆腐磨看着都像成了精的样子,从门缝里一眼望去,有没有都说有,再没看见,心里都说是有。

三变就这么一闪念的工夫,那物已经爬到了门槛之前,从豆腐磨房的房顶上看,那物正好让门槛挡住。它也不进去,就这么在门槛外边叽叽响着,三变不敢妄动,他见过太多的调虎离山——放个没甚用处的东西在这儿,把人引到别处,紧接着再来另一波,破门而入,鸡飞蛋打,追出去的人再如何追也追不到、再如何悔也悔不及了。不敢妄动不等于干站着不动,他朝那物扔过去一颗小石子儿,准头挺好,正正砸在它后背心上,那东西挨了一石头,极缓慢地回过头来,朝他那儿看了一眼,正在这时,云破月影,十四的月亮已经有了十五月亮的圆与亮,穿破厚云的一道月光直直打在那颗仰起来的头颅上,三变心中“突”的一跳,起头他以为自己走了眼,再看许多眼,仍旧是那样——那是个人,确凿无疑的,是个人!

许久没试过这样的毛骨悚然了,三变藏身屋顶一处边角,没来由的身上一片凉,如同赤条条浸在霜雪当中,冷得怕人。

那“人”似有觉察,转瞬之间便一个飞扑上了院墙,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情势迫在眉睫,三变在取舍上犯了难——追是不追?追,万一是调虎离山计,屋里那两人可就险了,不追,这东西分明就是上回荒郊野岭遭遇的那些野物,错过一次,说不定要抱憾一生的!

紧迫是一瞬的事,犯难是一瞬的事,取舍也是一瞬的事。追过去的时候,他想,但愿龙湛能全须全尾地等着他回来!

这想头是不是自欺欺人,他又不那么敢想,只死想着一条——龙湛的拳脚功夫练了将近两年,很像样子了,加上以前不知跟的什么人,也有底子,加在一块儿,比旁人要强得多,应付一般情势,当不在话下。

不是没想过这是不是现成的一个套子,专等着他跳,也不是没想过,那物作了几个晚上的怪,今夜忽然现身让他看见,是不是那吴家小娘子受了谁的胁迫,做了饵料,专来钓他。都想过,可事到临头,取舍与决断也只是那么一瞬,不论如何取舍,也不论如何决断,总有那不圆满的一个边角,至于设想当时选另一条道走会如何,那是事后的事,木已成舟,不论成败,不论好坏,结果都是定好了的。

三变直追过去,紧咬不放,双腿和它四脚着地的跑法相比,自然不够稳,所以它专挑那密林深处钻,一直把他引到一条河边。它趟过河去,与他隔河对峙,像是笃定他不会从河里过来。月光清澈,直笼河面,双方都知道对方披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都等着对方露出破绽,好一击得手。

然后,三变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变了,长出许多,左右奓开,接近头顶那儿,探出来一件弯弯的物事,像是奇长无比的一根牛角。后来,他终于醒过味来,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牛角,它是一把巨镰的刀尖!

就这一下,三变身上“唰”的一下出了一层急汗——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只能盯着这把巨镰的动作来,他看它慢慢打弯,朝前拱,摆出一个要收割他头颅的姿势,就暗自给自己数拍子,一、二、三、四,数到第五下的时候,他猛地朝后倒,触地之后一个翻滚,人是险险避开了刀锋,那身法衣却被割了个七零八落,他顺着一撕,甩到一边,手上攥紧了滚云,打算拼命!

看样子,来的不止这一个,极有可能是一群,这个先来,其余的相机而动,觑个破绽杀过来,致不了死也让他乱了方寸,更好收拾。

果然,两边战了一会儿,另一个黑袍人举着巨镰就往他腰上挂,情势于他不利之极,他想着找个地方避一避,或是缓一缓,四周又杀上来三个,把他退路一齐堵死!

三变是二次与这些东西交手了,多少有些经验,他攥着滚云斜刺出去,一枪扎中其中一个的眼窝,只听得一声怪叫,一股绿色汁液喷了出来,枪头就好似火淬过一般,霎时染了一层墨黑!

之前王七说过,这东西连带火的箭射入眼窝都不怕的,怎的一枪扎过去,还扎出个好歹来了?!难不成这些东西还有好赖之分,就跟铸剑似的,也能出来残次品?!

前头是河,后头是密林,这河水看着不深,但实在不像是好过的,听闻岳州与江南府交界处暗河沟通处,常有山洪水不定时辰奔涌而下,万一运道不好,他整过着的时候,上游来一阵山洪,再会水的人都难逃水灭顶,水卷过后,人就喂了水下鱼鳖,绝无生机可言!

那,密林呢?密林更不能去,刚才追着那物过来之时,他看了地形,相当不妙,里边净是藤萝荆棘,人进去就好比落入网中,行动尚且困难,更别提在里头打斗了!

怎么办?

他得赶紧从这儿月兑身出去,找到龙湛,与二狗子会合。然后速速从这儿撤离。

前后不通,只能朝左右想辙,左右都是河岸,选左还是选右?

他想也不想就选了左边。

沿着河岸跑,跑到尽头有什么,是生路还是死路,那是不能想的。

这时刻的陆弘景,就好比身在深海暗流中的采珠人,除了走,没别的可想。走了,才有一丝半点活出去的可能。

这些东西就不像是活物,而是某种器具,不知疲累不知痛痒,一直紧紧咬在陆弘景身后,他跑得嘴里一股血腥味,嗓子又干又痒,腔子里头那颗心好几次几乎要月兑腔而出。不能停。至少不能在这儿停。这儿是河岸,空旷开阔,无遮无拦,停下就是个死!得找一处能隐蔽的地界,找不到就不能停。

跑得累极了。仿佛这世上就他一人,也不是他一人,就剩他两条腿,在石子路上奔跑踢腾,没有尽头。他是头一次觉得活着真累。累得就想就地倒下,好好喘口气,哪管下一刻那些巨镰就要把他剁成肉泥!

但他不能停。他家里还有人等着。有个年近八十的阿祖。还有个养了没多久的干儿子,照那样的饭量,自己要真没了,谁愿意要他!

就只能想到这儿了,前边是个黑漆漆的山洞。这些东西是有意把他往这儿赶的,从韩瑭那儿开始,这一切就好似装在套中一般,冥冥之中,有什么人暗中操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说韩瑭坏了良心,这个他不信,因人的本性是那么的难改,就算他入了海寇的伙,本性还是种在他的根底里。他若要害他,再容易不过,在西海老巢时,随随便便就能收他一条命,何必等到现如今这个情势之下?怕只怕他那边的情形一样不好,甚或比他还要糟糕,那他可愧疚死了!

陆弘景负疚着一头扎进沉黑的山洞,后边的东西也一个个扎进来。眼前骤黑,他走得艰难,脚下不停,只往纵深去。走了约模百来丈,一脚蹵进一泡水里,再往前,才知道这水不止一泡,而是一条。一条暗河,从洞里出来的。后头追来的脚步声越发紧了,他咬紧牙关蹚着水走,眼下一时顾不到,让地上石子儿绊了一跤,跌在一团浮泡泡的物事上。挣着撑起身来,脚下又让一团长长的东西绊住了,他拿手扯,拉上来忽然觉出不对——这团长长的东西,起初他以为是水草,如今抓在手上,压根不像水草,像是、像是人的头发……

他让这想象激出一个大寒颤!

后头追兵还在一步步消灭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此时此刻,他忍不住要把怀里藏着的火镰子拿出来,擦着,他一定要看一眼脚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然,光是想象就能把他逼疯!

火镰子亮了,他立时喉根发紧,头皮炸立——从他脚下开始,一直到看不见的尽头,都是浮尸!

死了有时候了,一个个都被水泡得发开来,皮和肉轻轻一扯就分离。泡到这个地步,就是闻不见死人该有的臭味,因此他以为自己在发梦。于是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再睁开——一样,还是望不到尽头的一片浮尸。

刀山火海,比不过眼前这泼天黑暗当中,水里泡胀了的一具具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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