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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跌在他胸口,只来得及握拳将自己与他隔开一线距离,下一瞬就被他握住手腕反扣到身后,向前一拖,牢牢抵进了怀里。

白绸贴着黄绸,两层单衣的间隔,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热度。

她靠在他身上,未挣也未动,只是垂了眼,“我不愿意,陛下,您说过不强迫我。”

淡淡柔柔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抚过心头,叫人心神都为之宁静下来。皇帝觉得好笑,他因她下午几句话闹心了半晌,不惜搭上自个儿的名声也要叫她不痛快,眼下却仅凭她一句不能称之为妥协的软话,就叫他一腔怒火弥于无形,但觉将将所作所为都像是一场闹剧。

被她牵得左右摇摆,这叫从来下了决定就不会动摇的他心里并不大痛快。惯会使以退为进的技俩,他随意似的抚了抚她的脸,低下头在她颊边印下一吻,“忘了你是因何而来?”

却未等她回应即握住了她的手,将那张团成了一团的洒金纸笺从中抽出,扬手扔在了地上,声色凉薄,“愿或不愿,他的命握在你手里。”

那纸团咕噜噜滚了老远,在条几底下停下来,她身子一瞬微僵,继而轻轻发笑,“君主不可有私好,这是您在百望祠说与我的。您纵不做君子,亦是天子,为君者,以私取贤尚为大忌,因私害贤,陛下,您不怕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么?”

他嗤笑,“不必你来教我为君之道。”低眸一眼,却放开了她,起身负手站在床前,“朕应承你的话朕记着,你不愿意,立时就可出门,只不要奢望我会手下留情。”

她撑在榻上,缓缓抬眸看他,“我为他从了您,陛下,您心里痛快么?”

“不为他,”他回眸瞥她,淡含讥诮,“你可曾有过一分跟着我的念头?”他踱步走开,漫至紫檀雕花条桌前头将那铜掐丝珐琅熏炉的顶盖接了,自盒中取出香箸把香片往旁拨了拨,复又合上,回过头来。

熏香散了些,龙涎香的香味却还浓郁,袅袅淡淡里只见得他模糊的面容,不经心似的道:“殷陆离在你心里早非一日之寒,朕自知你一时半刻忘不得,既如此,由你念着他。”

他是一早就知她对殷陆离有念想的,胡夫人墓前她对着他盈盈垂泪,可怜又不舍,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在她面上出现的神情。

那时他已暗中随了殷陆离两日,其品行气度,确然令他欣赏。倒也动过成全她的念头,只那一日携她入百望,她仅仅跟在身边他心里就从生愉悦,以致接到贡卷时,在手里翻了几遭,却从心里不愿意把她给出去。因扣下墨卷送了朱卷,不想千篇一律的笔迹里,她犹是挑出了这个人。

他是时只是一笑,合了案卷,竟也未有过多的想头,只在那一刻打定了收着她的主意。

他们二人的渊源他没心思去管,就如她在教坊里的数年他也不愿去查,只知几时认识了她就从几时开始,她心里念着谁也好,过去有过什么也好,他自认来迟一步,只徒日后慢慢的收过来。

前忧后顾,他亲自替她铺路,可不曾想她心里太过坚决,一而再再而三令他不快,他不省得还能容忍她多久,积怒之下,适才推出了殷陆离,索性先叫她服服帖帖进了宫,往后生儿育女,日日亲近,不信她的心还定不下来。

他慢腾腾的点扣桌面,李明微心里却早已几回的翻江倒海,终是赤脚下了榻。

她稳着脚步往外走,手却微微发抖,行至帐前,猛地将那一层轻纱攥在了掌心,略略回头,张了张嘴,却未出声。

他望过来,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面上,“想知道我如何处置他?”他拂了拂衣袖,漫步到了她身前,回眸瞥了眼炕几上摆着的几部书,淡声道:“今次新修的书,殷陆离过检了呈上来的,康平爷说过,不许为孔明列传,朕在上头瞧见了王志的《八声甘州,读诸葛武侯传》。”

他抬手笼了她的肩头,轻描淡写说着最残忍的话,“藐视龙威的重罪,朕不诛他九族,只诛他三族。”

他要用他来逼她,她瞧见那字条上殷陆离墨迹未干的字时心里就已明了,只是彼时那淋漓的墨迹令她胆战心惊,殷陆离就在他身边,她唯恐他一怒之下,立时就拿他开刀。

因才过来,由他钝刀割肉似的逼迫,总望还有转寰的余地。

而她心里已下了决断,她势必尽力为他争取一分生机,却绝不会因此受人胁迫。

欠他的,她先以一命来偿,偿不尽的,就此相欠吧。

她撩开了帘子往外走,一步一步都用足了力气。

声音却轻飘飘的,“犹记康平朝兴文字狱,人人自危而不敢言,先帝登基下诏,尽释狱中文人,数千读书人齐聚午门,叩谢皇恩。至陛下,平反牵连最广的桐城冤狱,备受各地文人推崇。而今您却因为一个我,反行其道。”

“您身为天子,执掌天下,本该用您无上的权利来造福您的子民,却用它来迫害您的臣民。陛下,杀一个殷陆离无足轻重,可您此行,却是此社稷之悲,万民之悲。”

她长长吸了口气,走过落地罩,眼神飘忽的看向了一旁门口凸起的墙棱,讽笑出声,“深负君恩,我自己来偿。陛下,您若是圣明天子,请您放了他。”

语毕,猛然朝前冲去。

“明微!”皇帝心里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猛地一声高喝,“不要犯傻!”

他掀帘从房里跑出来,耳边已是乒里哐啷的一阵乱响,待绕过雕花罩,却见她已倒在了门口,带倒到了一旁的落地青花龙穿花纹撇口樽,碎片迸了一地,她就蜷缩在上头,头发散了一肩一背。

“传太医!”他心头大震,一壁唤人一壁跑过去将她抱起,拂开散乱的头发去看她的脸,却不见她有伤,只眉目死死的拧成了一个疙瘩,鼻尖额角密密的沁出了一层汗珠,双手紧紧的捂着小月复。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蜷袖擦她脸上的汗,略微松了口气,四下里查看她的伤势,却不知从哪里触了一手的鲜红,一下又焦灼起来,紧箍着她问怎么了。

她痛得咬牙切齿,犹一手来推他,只得挤出几个字:“放开我……放我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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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东配殿新上任的几个翰林编修却还在忙得如火如荼。

三月的天,普通时候夜里尚有些冷,今日却有些闷,窗户半开,一个个犹热得满头大汗。

“恁怪的天……”不知谁耐不住抱怨了一句,扬手招呼窗边坐着的一个穿石青蟒褂的人,“我说殷兄,窗户再开大些——”

却见眼睛盯着案卷,好似未闻一般。

“殷兄?”那人抬高声音又唤了一句,见他犹无反应,才知是走了神,起身走到他身边一戳他胳膊,“陆离兄,开窗。”

殷陆离瞧瞧他,适才后知后觉的应了声,抬手把半掩的窗子打开。

方才明亮的月色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天色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风吹进来,略有些阴冷。

“您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那人见他犹怔,索性在他旁边坐了,执壶倒了一杯水,边饮边去打量他手下一摞厚厚的书目,“您这还剩老多,赶明儿早前还要誊录出来给万岁爷过目,怎么倒发上愣了?”

殷陆离一瞧他,神色已回复到往日的沉稳,抚了抚额道,“一时看晕了眼。”

中间一个本在奋笔疾书,听他们谈话也忍不住停了手插嘴,“陆离兄不是还惦念满福公公拿走的那张条子吧!随手取了一张罢了,陛下是心正意直的人,您别有得没得瞎琢磨。”

殷陆离一咳去拿笔杆子,握拳掩了唇道:“上了年纪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的精力。”

握笔在手里却是一顿,复看过去,望他道:“方才你念得一段叩门题,可还记得后头?听之甚佳,念来醒醒神。”

“记得记得,吴臣毅从百望祠回来,就抄了挂在书房,自个儿念了好几天呢。我亦觉甚好,通篇背了下来……”

他一句一句的吟诵出来,殷陆离听着,越听面色越是深沉。至他念完,却长长舒了口气,“恐怕此人才华,不输胡夫人。”

身旁人轻笑,只是道:“说胡夫人,她倒还有可能与夫人关系不浅。”

殷陆离看过去,颇有兴味般道:“怎么说?”

“恐怕她就是胡夫人的女儿,当年名满京师的李相独女。”那人道,“早先咱们揣测,这姑娘同皇上一起来百望祠,指不定是哪个得宠的妃子。不过细一想却不对,那姑娘当日虽带着幕篱,却也看得出是姑娘打扮,却不能是后宫中人。”

他歇了口气,方继续道:“那一日万岁爷是与她兄妹相称,二人一个化姓杨,一个化李,再加之前些日子听说,胡夫人的女儿被敏妃请入了宫中教授三公主,咱们便猜,保不齐此一位李姑娘,就是彼一位李姑娘。”

殷陆离心里一沉再沉,终是沉到了底,他一早怀疑是她,眼下看来却是**不离十了。他心里头轻叹,只恨当日由了她任性,没有拦住问个清楚,而今却连人也找寻不到。

心里藏事儿,总是止不住的要走神儿,他轻轻一咳,才要说什么掩饰,却听外头一阵动静,一溜人打着灯笼从园子里急行而过。

打头的是满福公公,人未到门去便先开了口:“开门!”

守门问也不问即应个喳,飞快的开了门,他一壁匆匆过门,一壁吩咐,“速去请钥匙把前头宫门都打开,万岁爷有命,传太医……”

后头一句未完,人已经出了门,殷陆离隐隐听在耳里,只觉心里头没来由得一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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