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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没有语言交流,年轻书生站在程千仞隔壁书架,不知取下了什么书。

“凡占天时,不分体用,全观诸卦,详推五行……”程千仞又沉下心去读了一章,头晕脑胀,无奈承认自己慧根不足,还是决定先借回去让逐流试试。

藏书楼每层都有外借处。

东南角楼梯下,置着一张黑漆翘头案。案上整齐垒着八摞厚厚卷宗,案后有一妇人盘膝而坐,捧卷细读。

她穿着学院黑色执事服,墨发绾作单髻,斜插一支乌木簪。虽看不出年纪,但见爬满细纹的眼尾,便知她早已不年轻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再青春,颜色全无的妇人,静静坐在藏书楼的阴影里,却莫名让人想到‘红袖添香’四个字。

程千仞行了一礼,将书册与南山后院的腰牌递上前:“劳烦,我想外借这本。”

妇人接过看了看,徐徐开口:“《梅花易术》啊,这书看的人不多,楼里总共只两本。复刻本昨天被人借走了,你手上拿的是原本。原本外借一天十两,借吗?”

程千仞登时呆若木鸡。十,十两,太贵了。他借了一年的书,第一次借到要收费的。

妇人似是看出他有难处:“这样,我帮你查查昨天是谁借走了复刻本,你若认识他,可以找他借。”

程千仞赶忙拱手:“有劳了。”

说是要查,却不见她翻卷宗,只是闭上眼,蛾眉微蹙,须臾之间又睁开:“‘南山后院’林渡之,你认得吗?”

‘天生慧根,南山榜首’,被称为今年‘双院斗法’的文试之光,这样的人物谁不认得。程千仞也没想到居然跟学神撞了书单。

他虽未见过林渡之,却听了不少传言,关于这位如何性情冷漠,厌恶言谈。便只好泄气:“不认识。”

又有些不甘心,低声问道:“不能少一点吗……我只外借一晚上,明早就还。五,五两?”

美妇叹了口气,爱怜的看着他:“傻孩子,这不是西市买白菜,学院是有规矩的地方啊。”

程千仞从前没少因为精打细算被人耻笑,他不曾在意。然而此刻,在这样慈母一般的目光注视下,他却蓦然脸红,匆匆告了声罪,便想把书放回去。

“让他先赊着吧,我替他作保。”

这道清润的声音犹如天籁。回头只见那位年轻书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妇人看了书生一眼,翻开一本卷宗,找到胡易知的名字,面色一变,原本温和的声音骤然严厉:“你替他作保?你自己的借书钱已经赊到一百两了,按照院规,教员最多可赊八十两,你什么时候还?!”

年轻书生低头模模鼻子:“前几日,赌输了一场。下月就还,一定还。”

妇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身份不能凌驾于规矩之上,你这种人,就是学院毒瘤!”

转折来得太快,程千仞还没来得及向书生行礼道谢,对方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书生真是好脾气,只无奈对他笑笑:“你先去那边看书吧,这里我来。”

见程千仞走开,年轻书生压低声音:“三娘,学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我以副院长的终身荣誉和伟大人格,向你作保,下月一定还钱。”

妇人猛拍桌案,痛心疾首道:“道祖在上,你为什么要拿自己没有的东西作保?!”

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书生回来时神色歉然:“对不住,没办成。”

程千仞感激的笑了笑,向他拱手为礼:“没关系,多谢您。”

看对方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定是刚做执事没几年,说不上话很正常。何况萍水相逢,肯为自己出言已是大善。

书生的目光落在他手中书卷:“借这本书,是要学推演术?”

藏书楼毕竟是南渊资源,程千仞不好意思说他一直借给学院之外的人看:“只是了解一下,我读不懂,怕是学不了。”

书生站在窗边,初春清澈的日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光晕,他说:“我教你啊。”

有人愿意讲两句,程千仞求之不得,正好能回家讲给逐流听,他恳切道:“还请赐教。”

书生望了一眼窗外□□,悠悠开口。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一朵花的开谢,一只蝉的生死,世间万物,无不在规律之中。道法,就是一切规律的总和……”

“人们探究万物规律,认识这个世界,就是悟道。利用规律,增强自身,就是修行。”

“要探究规律,只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是行不通的。所以武修日复一日的挥剑,灵修勤练不辍的掐诀。除此之外,有没有其他的悟道方法?当然有,计算。”

程千仞眼神微亮。

“你我对话的这一刻,星河间有多少尘埃微粒流转?倘若时间静止,我带你去九天之上一粒粒数来,千年也好万年也好,总是能数尽的。只要有穷尽,便能算。是故‘万物有穷,尽在规律之中。’,此为推演的基础。”

“推演术,便是以极致的计算探究道法。”

书生顿了顿:“以上为此书序言的内容,现在,你有什么感想?”

程千仞所有关于修行的认知,都是道听途说,何曾有人这样清楚明白的向他一一道来。

这种冲击感,仿佛清风乍起,眼前薄雾被吹开,玄妙的魔法突然能用科学道理解释了一般。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由衷感叹道:“了不起。创立推演术的人,真是了不起。”

书生笑起来:“极致的计算,你想学吗?”

程千仞摇头:“虽然很了不起,但不符合我的三观。学一样东西,若不能打心底里认同它,如何践行,怎能学好?如何做到‘行知合一’?”

书生喃喃道:“三观?”

程千仞骤然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我听来的,大约是胡编的说法,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合称三观。”

并非他不小心,从前他也只在逐流和两位朋友面前说漏嘴过。只是眼前人的气质太温润,像三月春风化雨,令人不知不觉间放松精神,什么都想说出来。

幸好书生不再追究那个新词:“这是先贤往圣公认的道理,自人类懂得修行以来,向来如此,你不信吗?”

程千仞想,对方辛苦地为自己讲解良久,出于礼貌,也该点头称是了。

但他看着那双通透沉静的眼,不知怎么,撒谎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他说:

“抱歉,我不信。向来如此,便是对吗?”

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打破了天地之间至高的规律——生死。

何来‘万物有穷,尽在规律之中’?

换句话说,他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漏洞。

书生却不恼:“没什么好抱歉的,我喜欢这个说法。明天你再来,我给你带一本《梅花易术》。今天时间不早,该用午膳了。”

也不知他喜欢的说法,是指‘三观’,还是‘不信’。

书生话音刚落,低沉平和的钟声从藏书楼楼顶传来。这里有隔音阵法,外面的钟声听不到的,全凭楼里敲钟报时。

程千仞才惊觉,已和对方聊了这么久。他再次行礼道谢。书生也不推辞,说了句‘再会’,便转身向楼上走去。

辞别好心的年轻执事,程千仞将手上书放回去,下楼前还与外借处的妇人打了声招呼。

今日听了课,书也有着落了,他心情愉悦,步履轻盈的向东大门赶。放学路上依然喧闹拥挤,他却兴致勃勃,一路看花看景,神思飘飞。

昨天下午从西市买了一尾鲤鱼,一只鸡,今早起床将鲤鱼料理干净,鸡肉也腌好了。所以逐流中午大概会做鱼汤和烧鸡?

还有顾二剧透到一半的麻烦,管他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繁花相送,杨柳东风拂面,吹起他轻薄的春装院服。

少年多少烦恼事,青春总归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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