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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郡王最疼爱这个小女儿,素日里对徐怡君千依百顺,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见她苦苦相求,老郡王心软下来,又想到谢容在李文骞死后,还在不遗余力推行新政,便设下个一石二鸟之计——

他以李檀的性命前程做要挟,要求谢容放弃新政变法,迎娶徐怡君为王妃。

当时李家式微,全靠李檀一人支撑着,他为家人之死激愤不已,唯恐负了李文骞临终嘱托,一心只顾着奔走游说,可因多方阻力过甚,早已是寸步难行。但凭一个无官无职、无权无势的李檀,根本敌不过那些个守旧老臣。

可李檀又怎是轻易放弃的人?他从未考虑过这其中凶险是何等厉害,即便是考虑过,也绝不会因此退却。

谢容曾三番四次劝阻李檀搁置暂缓变法事宜,终是不成。谢容心知肚明,倘若他这样下去,即便没有老郡王,也必定难逃一死。

为了保全李檀的性命,也为了断灭他当时的希望,谢容终应下老郡王的条件。

徐怡君将当中原委一五一十地同李檀讲明,见李檀神情漠然,不起半分变化,以为他是铁石一样的心肠,仍旧无动于衷。转想起在病榻上的谢容,那样百般苦痛、神识不清之际念着的还是李意桓,徐怡君在一侧听着,却比谢容更要煎熬难受。

徐怡君眼泪陡落,苍白的唇不住地发颤,说道:“你离京那天,他去追过你”

李檀终于皱了一下眉头。

“那天也是我与他拜堂成亲的日子”

任哪个女人也不愿说出这样的事,在平生最重要的日子里,新郎官抛下该与之约定白头偕老的新娘,跑去追他的心上人。

徐怡君骄傲自矜,怎能允别人知晓这等奇耻大辱?若非为了谢容,她决不会向别人透露半个字,也决不允许别人指点半个字。

谢容绝尘而去的背影,教徐怡君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偏执得很,谢容去追,她就紧随其后。

谢容就像是挣月兑枷锁的苍鹰,飞奔在千里雪野当中,他似乎平生都没有这般恣意过,身上红袍喜服在皑皑白雪长野里显得尤为刺目,上下翩飞,好似一点烙在天地间的红梅。

冷风灌袖,直教他寒至彻骨。

雪覆了前路,茫茫一片,千屏万障都阻在谢容面前。寒风似刀,狠狠割着谢容的喉咙,他看着前方齐齐消失在天尽头,遍野里再没有一点人踪鸟迹。

马已经跑得鼻息冒出白沫,粗重地喘息着,任谢容如何挥鞭,再难驱策一分。谢容也早至力竭之地,身影摇摇欲坠,一下就从马背上跌落,掉进不见底的冰雪当中。

徐怡君赶上他的时候,见谢容浅没在雪堆当中,费了极大的力气将他从冰冷中拖出来。谢容身上的大红喜服全然湿透,已洇成深红色,比血还要凄艳夺目。那叫风割过的喉咙嘶哑地喊着“意桓”,嘴角不断涌出猩红。

徐怡君从未见过谢容那样卑微狼狈的样子,骄矜如谢随钧,骨脉里淌着凤髓龙血,何至于此地步?

“他说他后悔了他不愿你走”

言及此处,徐怡君再难往下叙述一句,字字道来就如椎心泣血,教她觉得这么多年了,一切当真荒唐又可笑。

李檀死死攥着拳,握得掌心发疼,惨白着一张脸,唇上也无血色。

徐怡君膝盖已至麻木,伸手将眼中的泪雾擦尽,说:“依照皇令,我已在京都留不得几时,王爷身侧无人能照拂姜阳说这些话,并非要侯爷回转甚么情意,只想请你看在王爷当年竭力救你的份儿上,去王府看看他。”

“我知道了。”

这句应答掺着一声长而久的叹息。

徐怡君脸上扯开笑意,几经彷徨终是安下心来,心痛不已可却觉一下如释重负。或许早该谢容离开喜堂的那一刻,她就该放了他,也放了自己。

岳渊听李檀应答,就已如遭雷叱,莫名的疼痛从心腔炸裂,击得他失魂落魄,眼睁睁看着李檀离开中庭,却连上前要拦住他都忘了。

景王府邸配得是最好的御医,如此都束手无策,可知他的确病得不轻。

大约李檀也没见过这样的谢容,青白的脸上不见半分生气儿,不断冒出虚汗,病至如此还不见他得些许安稳,魂游不定,口中一直喃喃呓语着甚么。

离得近了,李檀才听得真切。身体僵硬片刻,没由地生出几分恼怒,将谢容从床上拽起来,动作粗暴得教周围伺候的下人都跪成了一圈。

“谢容!”

也不知是这一声太过清亮还是怎的,昏沉中的谢容轻蹙了下眉。

他在荒野行走,于黑暗浮沉,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走到时光尽头,却忽地寻到紫薇星的光亮。耳边不知是谁在说话,可这声音清软,不像是真的,好似一场梦中梦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看见一个人瘦削俊逸的脸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魂牵梦绕的一张面容

果真是做梦了。

他叫高烧蒸得虚汗淋漓,可身上还是冷得狠,哪怕扇动一丝的微风就不禁瑟瑟发抖。唇上干得发疼,不出须臾,柔软的手指沾着花蜜摩挲在他的唇上,又陆陆续续沾了些甜水入口。

“张嘴!”

这般放肆的命令,谢容也本能地去遵循。白瓷抵着牙关,一股辛辣的苦汁霎时灌进来。谢容狠狠拧起眉头,灌药的动作即刻放缓,又复涂些花蜜,总教他尝尽了甜苦。

甜只是须臾少许,苦却是一辈子的事。

“谢容,我好得很,”李檀恨恨地替他擦下嘴角流出的药汁,“比你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他低头瞧见谢容半阖着眼,墨点就的眸子复得些清明,只片刻,便又闭上了。

“醒了就说句话,做甚么装睡?”

谢容这才恍然意识到并非梦境,千病万痛涌至,唯觉浑身乏软,头却好似千斤重。他昏昏沉沉间,眼睛看定了上头的这幅面容,呼吸陡然乱了起来。

“李李檀”

见谢容醒来,服侍的下人惊喜万分:“王爷!”

李檀见他转醒,正欲起身,谢容骨节分明的手一下扣在李檀的手腕上,力道之大根本不像个卧病在床的人。

“李檀”

他不知该说些甚么好,又恐自己沉默下来,这人就会走,只时不时唤一声他的名字。

半晌,他才道:“不是本王教他们请你来的本王并非”

“是姜阳。”李檀见他竟在解释这件事,心下的恼怒皆化作乌有,舌尖儿忽地泛起苦涩,难能言说其中滋味。

谢容定了定身。

李檀挥手遣退下人,待屋中只剩他和谢容之时,又是一晌静默后,李檀说:“姜阳郡主把当年的事告诉我了。”

谢容向来幽邃无澜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有了丝光亮,似乎“当年”二字击在他死潭一般的生命中,终起了涟漪。

继而又是沉默。

“多谢”

之后再无其他的话。

谢容僵住,目光霎时涣散开来。

“你对本王只有这一句吗?”

过了一会儿,李檀叹息中略带了些沙哑:“当年终究是我不成器,累你一世”

如果没有李檀,谢随钧还是谢随钧,大祈贵不可言的四皇子或许他早就得到了那个位置,亦不必蛰伏封地多年,回京以后处处受人牵制。

谢容蓦然松开了手,高烧烧得他周身感官都迟钝了许多,唯有心腔当中疼得清晰分明。

“你走罢。”

声音惯来的冷淡,下了逐客令。

李檀无意再纠缠下去,敛衣拜辞。谢容侧身躺在床上,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再回应一句话。

等出了景王府,来时还明媚的天不知何时已全变了,阴压压地乌云笼罩在京城上空,好似笼屉将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景王府的下人见李檀骑马而来,恐他在半路淋了雨,赶紧奉上一件儿挡雨的披风。

李檀私心不想再受景王府半分恩惠,拂了他们的好意,牵过马就离开了景王府。

他只牵着马儿在长街上走,不一会儿就飘起雨丝来,道上的行人赶路开始急了些,李檀却好似信步似的在街上行走。

风一卷,雨便更大了些,再走下去就难了。

李檀将马拴在一处茶摊下,顺着马脖子抚毛,令它不许放肆,小心毁了别人的摊子。这马通灵,乖乖地缩在棚子下避雨。

李檀则要了碗温茶消磨,打算等雨势小点儿再回府去。

飞奔清脆的马蹄声遽然传入耳中,渐近,渐近,如刚刚月兑弦的羽箭呼啸而过,溅起一路的雨花。

些许泥泞迸溅到李檀的衣角,李檀握着茶杯循着马蹄声望去,正见那人陡拉转马头,调回方向,回奔而来。

李檀正是疑惑,那人滚下马来,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拔腿就冲着他跑过来。

迎风掀落他头上的斗笠,正是岳渊。

潮气、寒气扑面涌至,李檀教他死死抱住。这副强健的身躯里汹涌着的惶恐和不安,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李檀。

“别去、别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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