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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舌辩凤台园(二)

“晚辈不自量力,向各位讨教!”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今日翰墨大会来者众多,却没有几人识得杨清笳,虽然她有“御状”之名,然而众人却不知凭何缘由,只觉当今皇上荒唐得很,竟无缘无故将“御状”之名赐于个女子。

往届翰墨大会虽声势浩大,却从未有今日之阵仗。

这十五省扛鼎状师汇聚于此,多半是因她之故。

台上之人多数从状至今尚无败绩,任挑一个,便已是艰辛至极,这女子竟说要一挑十七,简直是不知死活。

“好!好啊!”台上忽有一人大笑两声:“老夫已十余年不曾踏足京城,早闻此地藏龙卧虎,今日一见,果然后生可畏!”他话音未落便敛住笑意,骤然冷道:“少年人意气风发乃是好事,不过太过狂妄最后只会自找苦吃!”

“前辈训诲晚辈谨记于心,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山西陆方尧。”

“见过陆前辈。”

陆方尧眯了眯眼,此番头阵是必要搦战一番,于是他开口便问:“未知杨姑娘从业几时?”

“两年不到。”

“胜过多少诉案?”

“区区四十三件。”

“倒可跟我那不肖徒孙平分秋色。”陆方尧讽刺道。

“未知杨状师师从何人啊?”

杨清笳道:“家师闲云野鹤,不提也罢。”

“可曾婚配?”

“不曾。”

“芳龄几何?”

“未至不惑。”

陆方尧讥讽道:“乡野微末,自称大器,无师无门,无夫无子,杨状师真乃古今第一奇女子也!”

台下人顿时几声哄笑,有好事者甚至高声喊道:“杨姑娘虽然美得很,可这一把年纪还嫁不出去,不然在下委屈些纳你为妾如何啊!”

那人话音方落,却不知何处飞来一个石子,正撞在他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这人哀嚎一声,大叫道:“谁扔的?哪个暗算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未曾注意哪里飞出的石子。

段惟弹了弹指间尘土,面色不虞。

杨清笳道:“此为现世报,口业如山,小心下犁舌地狱。”

这话明里是说台下好事者,实际却暗指陆方尧。

果然对方脸色一红,恼羞成怒道:“《内训》有云,口出傲言则骄心侈焉,故妇人行必无陂,所以成徳也。①杨姑娘,你身为妇人却于大庭广众前口吐狂言,骄矜自得,如此行事是否于德行有亏?”

杨清笳道:“《论语卫灵公》有云,当仁不让于师。②朱文公注曰,当仁,以仁为己任也;虽师亦无所逊,言当勇往而必为也。③诸位今日既执意欲与晚辈一较高下,晚辈若推月兑作那惺惺之态,岂非有违圣训!”

另有一人见陆方尧张了几下嘴,却无话可说,便出声接道:“乾为天,坤为地。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④杨状师此番强横言行,实属有违天道。”

“前辈如何称呼?”

“福建邓光龙。”

“邓状师好生糊涂,你只知乾坤,却不知阴阳。在晚辈看来,谁强谁弱,乃指体质,所谓二炁交感,化生万物。⑤男女亦是一样,并非谁依附于谁,乃是互为表里,缺一不可!”

“荒谬!自古便是乾天坤地,男尊女卑!昔年冀州侯苏护之女嬖幸于纣,不甘藏于后宫,祸乱朝纲,葬送殷商六百年国祚,乃至生灵涂炭。”

“邓状师还是糊涂,你只知妲己祸国,却不知武瞾兴唐。古往今来,帝王有功便是文韬武略,有过便全因红颜祸水,真是笑话!殷商亡国乃是帝辛昏庸无道,不行仁政,穷兵黩武,倒行逆施,亦是后强代前弱之必然,商灭夏,周灭商,唐灭隋,明灭元,历史车轮滚滚,从不曾于任何一朝停驻!若一个手无实权的女子便可左右泱泱帝国命运,那要文武百官何用?”

“女子妄议国政,其罪当诛!”又有一人续道。

杨清笳回身看,淡道:“前辈又是哪位?

“陕西牟兴国!”

“好名字!”她冷声赞道:“前辈既叫兴国,便应知国家兴亡民皆有责⑥的道理!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近有梁红玉擂鼓战金山,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为何不可忧国忧民?”

“你!”他戟指怒目:“牝鸡司晨⑦,大言不惭尔。”

杨清笳泰然笑对道:“日月凌空⑧,唯才德是也。”

“湖广张德奚讨教!”

杨清笳侧身:“前辈请!”

“敢问姑娘,可知‘骄盈嫉忌,肆意适情,以病其德性,斯亦无所取矣’⑨何意?”

“不知。”

“方才你一直避重就轻,可读过《内训》?”

“不曾。”

张德奚面有得色,追问:“可曾熟读《女诫》?”

“也不曾。”

“《女论语》可曾读过?”

“亦不曾。”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你身为女子,《女四书》竟全然未曾过目,如此不知廉耻,不修德仪,理应闭门羞愧,安敢在此大放厥词?”

“诸位一口一个‘女德’,从方才至今,一直言必《女四书》,莫非今日翰墨大会请的是一群长舌妇人吗?”

“你!”

“不错!我杨清笳《女四书》一字未曾读过,比不得诸位前辈烂熟于胸,若论那娇娇女儿之态,诸位远胜于我!”

此言毕,台下顿时哄堂大笑,连段惟都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反了!反了!”张德奚抚胸,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

其余十几人皆喝骂出声,更有甚者怒道:“此女目无尊长,大逆不道,若不将其从状师之中翦除,日后必成害群之马!”

“不错!此人不除名,遗患无穷!”

她闻言纵声长笑:“我杨清笳何德何能,竟让十五省名状坐立难安!天下之大,竟容不下区区!可笑!可笑!”

她倏地收敛笑音,抬眼厉目四顾:“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杨清笳念各位均是同僚前辈,忍让再三,各位却丝毫不顾同僚之情,一口一个“不知廉耻”,拿命中注定的性别说嘴!尔等出言中伤在先,在下反击在后,若说我‘不知廉耻’‘大逆不道’,不如说尔等为老不尊,仗势欺人!”

台上诸位面红耳赤,台下众人鸦雀无声。

“我知道,”她笑了一声,虽竭力掩饰,却仍藏不住个中苦涩之意:“我今日就算磨破嘴皮,亦无法说服各位,何况我也并不打算说服各位。但有些话,始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她缓缓走了几步,看着台下,慨然道:“男尊女卑,重男轻女,已深深植根于这片土地的每寸角落,莫说现在,即便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亦是无能为力。古往今来,男子饱读诗书便可科举取士,博得功名,女子饱读诗书却是无功无用,甚至于德有亏;男子三妻四妾便是顺理成章风流佳话,女子却要守贞守节忍受丈夫左拥右抱……这何其讽刺!”

“或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异类,但我今天站在这里,是想告诉各位,你们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是错的。总有一日,女子亦可提笔安天下,马上定乾坤;总有一日,女子亦可披肝沥胆,创下不世之功!”

陆方尧却哼笑道:“那恐怕得等上千年!”

“那便等!”杨清笳蔚然而笑:“我看不到,诸位也看不到,但总有人……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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