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刚下的雨水在水泥地上还残留着些许印迹，头顶上今儿的太阳已经明晃晃地升起。
四月底的天气不冷不热，太阳藏在云后若隐若现，是个全家出动去公园里压马路的好时间。
但A市大学附属中学九年级的学生们并没有欣赏这种好天气的心情，整个独属于初三的一栋教学楼里安静得像是压根没有人似的，只有巡视的领导路过走廊时的脚步声才让整栋楼里有了那么点生气。
五号考场里坐在讲台上的监考老师看了眼挂在教室后面的钟，百无聊赖地继续望着学生发呆。
“咣当”一声巨响吸引了整个教室人的目光，不少学生被惊得在自己演算的草稿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弧线。
“吓死我了。”好几个学生小声嘟囔着，当监考老师视线扫来时，赶忙埋下头去继续算自己的题目。
监考老师表情严肃，但等到看清楚这个扰乱考场秩序的人是谁时，语气虽一样严厉，眉眼却舒展了开来：“怎么了？”
柯倾十分之茫然，周围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就算他脑子再好使，面对这堪称诡异的一幕时都难免会愣神。
“到底怎么了？”许是他的眼神太过茫然，面孔有些苍白，监考老师以为他是病了，帮他把跌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伸手去拉他，“身体不舒服？”
对监考老师面容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柯倾下意识地叫出了那个不知道是否正确的姓氏：“张、张老师，我、我肚子疼。”
张老师搀着他坐回位置上去，眉头重新皱起，只是眼里的严厉化为了担忧：“能坚持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柯倾勉强地拉扯嘴角笑了笑：“我、我想去下洗手间。”
出于对这位老师心目中好学生的担心和信任，张老师想都没想，直接回答：“去吧。”
五号考场重新恢复了安静。
尽管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但当旧地重游，本以为遗忘的记忆又重新归来，柯倾顺着走廊，在拐角处成功找到了男厕所，他猛地推门走了进去，二话不说拧开水龙头。
冷水淋在脸上总算是让他心情平复了些许，他抬起头，望着水池前镜子里的自己：眉眼清俊，身材偏瘦，个头也还很矮。
脸还是那张脸，不过不再是一个三十岁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而是一个鲜活年轻的少年。
柯倾伸出右手撸起左手衣袖，内心深处觉得这个举动很是傻蛋，但还是狠狠掐住一块肉转动了一下。
“嘶——”
真他妈痛！
人生还有能比这更不靠谱的事情吗？
柯倾盯着左胳膊上自己掐出的那块红斑沉思。
好不容易生活总算是走上了正轨，可以轻松自在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也从暗恋对象嘴里听到了关于告白的话语，谁知道路过的一辆卡车大概是单身狗看不得旁人秀恩爱，扯断了货物上的绳子，一车厢钢管噼里啪啦迎头砸来。
他正忍着疼痛在和铺天盖地的钢管搏斗，莫名其妙周围场景二话不说就来了次大转换。
一下子回到了初中考场上。
抹了把脸上的水，柯倾下意识地去模口袋，想要翻出手机看时间，模了半天所有口袋里空荡荡，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三十岁刚回国的柯倾，而是初中正坐在考场上和试卷奋斗的柯倾。
他抬起了左手，果不其然腕上绑着一块藏青色电子表，这是在初中校门口文具店里买的，二十五块，有荧光有夜灯还有闹钟，功能齐全物美价廉，就是塑料腕带戴久了手腕发痒。
电子表上的冒号闪烁着，不多时分往上跳了一个数字。
现在时间09：13。
柯倾在学校里参加的考试基本都是整点或整点半开始，一般早晨的考试不是八点就是九点半，所以现在考试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十三分钟。
无论怎么样，他都不能总待在厕所不出去，他要是长时间不归，监考老师肯定会来厕所找他。
三十年的岁月毕竟不是白活，最初的慌乱过后，柯倾很快找回了镇定，他深呼吸一口气，伸手去拉厕所的门，没想到门外正巧有人往里推开，门板和墙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嘭！”
要不是柯倾闪得快，门板就要拍在他脸上了。
柯倾刚想嘀咕一句开门不知道小心点，转而想起自己之前因为惊吓茫然而导致动作粗鲁的开门行为时，把这两句嘀咕给咽了回去。
低着头的推门人抬起头来，两人视线就这么对上了。
柯倾之前曾在内心询问过，人生还有能比这更不靠谱的事情吗？
老天爷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很快就给了他答案：当然有！
门口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好似这一瞬间就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一般，实际上任凭谁一下子回到了初中一下子就见到自己重生前告白成功的暗恋对象大概都是如此反应。
走廊上皮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惊动了两两相望的傻子，门口的人赶忙进了厕所，松开手，弹簧门自发地关上，隔绝了外面过路老师的目光。
柯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面前的少年个头和他相近，都矮的很，身形同他一般削瘦，因为还未长开的缘故，那张脸对于男生而言显得有些精致过头，一双凤目微挑，他懒洋洋地站着，周身有一种不羁的痞气，这正是柯倾年少时校园里最流行最风靡的男生类型——男生不坏女生不爱的那种痞痞的校园王子。
最终还是先进来的那个人开了口：“柯倾。”
柯倾回答：“白维明。”
白维明微微斜着头，垂下眼去看柯倾，等瞧见的是对方胸口外套的图案而不是预料中的脸庞，他这才反应过来如今自己身高还没到能够睥睨大部分人的时候，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抬正视线，和柯倾那双从小时候起就比旁人更加黑白分明一些的眼睛对上。
内心滚动着无数的话语，白维明不知道面前的柯倾是否和自己有一样的经历，还是他只不过恰巧在厕所里遇到了十几年前的柯倾：“还记得我们刚才说了什么？”
这是在问单身狗卡车扔下钢管前他们的对话了。
白维明问的不明不白，柯倾内心却清清楚楚，他点头：“你骂我傻逼。”
白维明咳嗽两声，将视线移到一边的镜子上：“你也骂了我傻逼。”
柯倾双手环胸：“你说，你的确是傻逼，暗恋了十几年才敢借着喝醉了开口。”
白维明挑眉：“你说，我们半斤八两，都差不多，两个傻逼，绝配。”
柯倾：“你说你喜欢我。”
白维明：“你说你也是。”
“暗号”对完了，两个人又陷入了一种相对无言的状态当中，弥漫在安静中的并非尴尬，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甜蜜。
最终白维明张开手臂，将自己的双手摊开：“来个拥抱？”
柯倾肩膀一松，上前几步笑着回应：“好。”
于是两个从十几年后回来的成功人士在A市大学附属中学二楼尽头的男卫生间里来了一个亲密拥抱。
拥抱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等到他们松开手臂之后，柯倾小声道：“没想到你原来有比我矮的时候。”
身高一五八，比此时一六零的柯倾要矮两公分的白维明皮笑肉不笑：“别担心，你知道我以后身高是多少。”
有情人跨越十年来相会，一般当然要两眼泪汪汪回忆往事互诉情意……然而这两人并没有，因为他们没忘了目前还有一场没有结束的考试需要他们去面对，谈恋爱的事情只能暂时先往后推。
柯倾重新坐回自己考场的椅子上时，总算是从那种晕乎乎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看着面前摊开的A市统考第一次中考模拟测试卷数学卷时，一切和白维明重新相认后冒出的喜悦惊讶全都化作为了天边的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光了。
或许该庆幸他回来的时候不是中考，而只是九年级的A市一模；又或许该庆幸当年是学霸的他三年稳坐A大附中年级第一的宝座，一个小时时间他已经把试卷完成了大半，只剩最后两条大题还空着了。
就算把最后两大题分数扣掉，一百二肯定有的。
不过这对于常年分数都在一百四十五到一百五范围内的柯倾而言，还是一个会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的成绩，会被同学们冠上“震惊！年级第一数学考试只考了一百二十分，原来是因为……”之名来讨论的话题。
没办法，就算他曾是学霸，但命运的打击让他没有能够继续学业，之后更是为了生活到处奔波忙碌，没有时间重新拿起课本，哪里还能记得九年级学过哪些数学公式。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