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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的头就那样被割了下来,孤零零的一只,放在了地上。

它再灵慧,于她再怎么特殊,在其余人的眼中,它不过就只是一头鹿,和那些被猎人们猎杀的野兽,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不能释然,也做不到释然,心里再次涌出了一股浓重的悲伤和愤怒,捻着针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针头便偏了过去,斜斜深刺入了皮肌的深处,针尖抵骨,应力从中一下断成了两截。

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从胸膛皮肤里冒了出来。

庚敖吃痛,一双剑眉微牵,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她的视线,见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仿似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这般对视了片刻,庚敖微微皱了皱眉,不再望她,瞥了眼那枚还刺在自己胸前的断针,抬手拔了出来,坐起身,掩上衣襟道:“我无事了,你可出。”

阿玄却不动,只道:“我来之前,你的随属曾许我金帛为赏,我不取,只索外间的鹿头鹿身。”

庚敖一怔,转脸望她:“为何?”

阿玄垂下了眼眸。

白鹿已被猎,她亦不能要猎它的人偿命,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是收它归土,免它那颗美丽头颅被人制为标本用以炫耀,更不愿它的肉身再成肉炙。

阿玄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望着他的深邃双目:“外间那头被杀的白鹿,幼时曾为我所救。我今日入林,本是为了寻它。”

“它已怀胎,原本明年春末,便可诞下幼鹿。”

她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仿佛再次怔住,对上她的目光,迟疑了下,终于道:“原来如此……它生就了一副雄角,我猎它时,倒不知它已怀胎……”

“我可收回它?”

阿玄打断了他。

“然。”他点了点头。

“你若令有所求,只管道来,我必补偿于你。”他又道。

“并无别求。”

阿玄淡淡道。

帐门微动,忽被祝叔弥掀开,他那一颗生满了乱糟糟毛发的头颅探了进来,见庚敖已坐起了身,看似已经无恙,面露喜色,对着庚敖恭敬地道:“公子大半日未进食了,糗粮恐难下咽,我可割取鹿腿女敕肉为炙,公子稍候便可。”

庚敖迅速望了一眼阿玄,见她目光落于地上,神色淡漠,微咳一声:“不必,我不食鹿肉,尔等也勿再动,将鹿头鹿身悉数存放,明日由她带去。”

祝叔弥一愣,虽觉这道命令来的没头没脑,但公子既吩咐了,自也照办,望了一眼秭女,诺诺而出。

……

半夜,阿玄身畔的那堆篝火已经熄灭,只剩零星的火星子在夜风中忽明忽灭。

深秋原野里的寒意,逼人而来。

那个穆公子虽然看起来无事了,但祝叔弥自然不会立刻就送她回去,要她再留下过了这一夜。

他们只有两顶毡帐,穆公子一顶,剩下的一顶,自然不会轮到让她这个地位低下,命贱若泥的平民来过夜。

阿玄便侧卧在铺了张兽皮的地上,用兽皮将自己的身体裹住,紧紧地蜷成一团,用以抵御慢慢浸渗入肌肤汗毛孔里的重重寒气。

她醒了很久,终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月光下的白鹿。

耳畔静悄悄的,只有轮到值夜的护卫成足在近旁来回走动时发出的轻微的窸窣脚步声。

对面那顶毡帐里忽然起了动静,庚敖现身在帐门口,成足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庚敖似乎低声吩咐了他什么,他转头看了眼阿玄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公子吩咐,许你入他帐内过夜。”

阿玄睁开眼睛:“不必了。”

成足一愣,仿佛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此为公子恩赐。”

阿玄翻身背对。

庚敖听完成足回报,瞥了眼月光下那个背对着自己蜷成了一团的身影,放下帐门,躺了回去。

……

那一口鹿血,性竟烈至如此地步,即便到了此刻,他依旧感到身体很是不适,某个部位始终无法得到纾解的那种胀痛,令他根本无法睡得着觉。

但方才他让成足传话许秭女入帐,倒不是要拿她纾缓不适。

此女貌陋自不必说,性子也不为他所喜。

便是luo,身呈献,他也绝不可能看上。

不过是在方才辗转之间,想到这秭女对自己也算有功,一时起了恻隐,这才许她入帐过夜。

没想到她竟不领情。

他知这秭女应是责怪自己杀了那头白鹿。

只是,他不过是误猎了一头畜牲而已,莫说本就是林间野物,便是真如她所言,乃她豢养,又能如何,杀都杀了,何至于引她如此的不满?

庚敖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很快便释然了。

不过一乡鄙之女罢了,何须与她多计较。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忽略身体的不适,慢慢地调匀呼吸,想引自己入眠。

忽然,旷野的远处,仿佛隐隐地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连成了一片。

他很快就辨听出来,似有七八轻骑正纵队从国都丘阳的方向往这里而来。

田猎大军回师之前,他已告知过带队的白驷将军,自己一旦事毕,就会自行回往丘阳。

这才几日而已,国都里出了何事,竟会有轻骑这般漏夜赶来这里?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蓦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身而起。

……

来人是从丘阳赶到的信使。

阿玄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庚敖一行人迅速地上了马背,连毡帐也不收,立刻便朝北向疾驰而去。

如同一阵风,转眼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荒野夜色重重,从四面八方向她压了下来。

一阵夜风吹过,吹散她脚边的一团篝火余烬,她打了个寒噤,在原地茫然立了片刻,终于迈步,正要往帐子里走去,月色之下,一匹快马又迅速地驰了回来。

成足回来了。

“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他如是说。

……

阿玄后来才知道,那天的信使,带来了一个凶信。

穆国国君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途中,于毕地遇刺,身受重伤,提着一口气回来后,急召王弟庚敖归都。

……

洛邑。

昏黄的残阳,斜照在通往王宫大朝之殿前的那条笔直的长长跸道上。

在四合民众仰望的远眺目光和遐想里,这座居于王城中央的王宫是那么的巍焕:高耸宽阔的百尺夯台、雄飞的檐宇、镂饰郁金的凌空巨栋,以及传说中皋门旁那需数名侍人合围才能抱住的高达数丈的丹楹……

燕廷的一间宫室外,寺人和女使们在低垂的帐幔角落间屏息静候,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宫室里,一个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坐于一张卧榻之旁。

他已经这样坐了许久,眉睫低垂,目光落在对面的一扇透雕槅窗上。

有暮色正从槅窗里射入,照在他清秀而略显苍白的一张面庞之上,在他笔直的高挺鼻梁侧覆了一层暗影,将他身后的影子,也拉的愈发孤瘦了。

这个少年,便是周天子的儿子姬跃,卧病于榻的那个妇人是他的母亲息王后,

息王后在睡梦中也眉头紧蹙,忽然不安地动了下,仿佛做了什么噩梦。

跃从冥想里回过神,靠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唤道:“母后醒来!”

灵王后宫美女众多,但论容貌,无人可比年轻时候的息后,容可倾国,从前一度极受灵王的宠爱,如今虽年长色衰,灵王早有另宠,她又缠绵病榻许久,但面容里,依旧能看的出年轻时代的美貌痕迹。

息后挣月兑了跃的手,胡乱在空中模索,似要抓住什么似的。

姬跃再次握住息后的手,转头命寺人去唤太医。

息后终于醒来,慢慢地睁眼:“跃,我方才又梦到你的王姊了……她若还活着,如今也当有十六岁了吧……”

“母后放心,父王已遣使四处寻访,想必很快就有消息。”跃安慰着母亲。

但是息后仿佛没有听到,目光渐渐又迷离,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的女儿……她刚出生,头发便漆黑似墨,肌肤如同白雪……她身上还有一处花朵似的朱砂胎记……她是那么的美,又那般惹人怜爱……可是你父王却听信司巫的话,非说是她带来了灾祸,他要杀她……我不忍心,才将她悄悄地送出了王宫……”

她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

“跃,你要找回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我总是梦见她的样子……”

眼泪从息后的眼眶中滚了出来。

她本已虚弱不堪,但是忽然间,身体里仿佛又被灌注入了新的力量,死死地用力抓住跃的手。

姬跃不断地安慰着息后,向她保证着。

息后终于慢慢平静了,再次陷入了昏睡。

跃望着病榻上母亲充满忧愁的脸容,眉头微锁。

他的父王如今虽然后悔了当年所为,如今已经遣使知照诸国,命国君助王室寻访当年的公主,只是,人海茫茫,即便他的王姊真的还活在人世,又能找的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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