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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之外二十里地,有一座专供诸侯入王城朝觐前落脚的舍馆。

阿玄在舍馆中稍作整休,春为她梳妆更衣。

舍馆之外已经停了一辆玉辂华盖车,稍后,王子跃将和王姬换乘此车,一道进入王城。

这一天,王城之外的千里郊野,大片田地龟裂,土地干涸,太阳也依旧悬在头顶,天边的云层,总是刚聚起来就被风吹散,让人看了心里绝望。但对于王城的国民来说,这一天依然是个特殊的日子。

通往王宫的那条跸道修的宽阔又平整,能容十二马并驾齐驱,而诸侯国王宫前的路,最多只能允许九马并驾。

从周朝立国至今,数百年来,王民曾无数次地看到来自各国的诸侯被马车载着,在这条道上来来去去——他们见惯了紫气贯日,万邦来朝,也习惯了王气黮黯,王庭冷落。

洛邑城里的王民,早已经四平八稳,宠辱不惊。

但今天却不一样,当那辆载着王姬的玉辂车被引入王城,由远及近地进入视线,道路两旁的民众渐渐地起了骚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到了第二天,关于王姬稀世美貌,风华绝代的消息就轰动了整个王城,渐渐扩散到了附近的城池。

周国的国民们从看到王姬的第一眼,就更加相信那个王姬就是天命所归的谶言,期待她的回归能为周国重新带来上天的恩德。

阿玄面带笑容,便是如此,在身后无数道热切目光的注视之下,步入了洛邑的王宫。

王宫位于王城正北方向,占地广阔,高高地坐于夯土台基之上,高台连叠错落,宫殿飞檐翼角,远远望去,充满令人不敢仰望的巍巍王者之气,然,入宫门,尤其是到了后宫殿室,入目却是朱漆剥落的楹柱,黯淡无光的金釭衔璧,以及随处可见的因风雨侵蚀褪了色却还来不及填补的宫墙文画。

两相对比,愈显王气颓败。

少了大部分诸侯国的纳贡,只靠周国井田的产出,周王捉襟见肘,可见一斑。

阿玄的父亲周王此刻并不在王宫之中。

青年时代的宏图壮志遭受打击之后,周王便如折了翅膀的鹰,渐渐对什么也不大感兴趣了,后宫之中,除了当年迎王后时一并入的那些妃嫔,这些年再没添加过新的面孔,国事也不大理——事实上,周国这些年,也根本没什么非要周王亲理的政事,国里的杂事,自然是天官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等林林总总大小卿士的职责,而出了周国国境,对外面那些个个自立为大的诸侯,周朝卿士无能为力,周王索性也不闻不问,一心沉迷于祭祀占卜之事。

他最宠信的官员,不是大宰甲臣,也不是司徒泄猛,而是大卜,诅祝、司巫、神仕。

周王不爱女人,不爱钱,天下诸侯也不给他面子,他唯一看重的,就是周国国民对自己的评价。

譬如去年,周国公田所出上缴入国库后,他下令给耕种公田的国民每户多发一豆麦,第二天派寺人出宫四处探听国民评价,听到寺人回来转述那些褒奖之辞,唯有这样的时刻,周王生平郁懑才会得以暂时消失,获得一种身为天子的满足之感。

这些年,国民对他从无怨言,周王对此颇多自喜。

诸侯那里毫无威信可言,这没关系,只要得到国民爱戴便可。却没想到,继十七年前的那次大挫之后,老天如今又不给他这个天子颜面了,国中大半年没有下雨,周王也听说了国民渐渐对自己不满,心里既憋闷,又委屈,这些时日,干脆带着卿士出宫,亲自祭天于南郊,夜以继日,为表明自己请罪自责的赤诚之心,甚至接连多日去舍露宿,此刻还没回来。

周王既不在宫中,阿玄一入王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燕寝看望息后。

来的路上,姬跃告诉过她,母亲息后因为思念于她,卧病在床。

当年周王对王姬心生杀念的时候,倘若不是息后爱女心切,送她逃出了宫,如今也不会有她的存在。

阿玄深知这一点,故经由姬跃之口得知息后对自己的思念,便存了要好好侍奉于她的念头,以报生母恩情。

一开始,她确实只是存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毕竟,息后虽是她的母亲,但对于阿玄来说,也只是一位血缘认知上的母亲,比起这位素未谋面的王后,从小抚育了她的僰父、隗母,才更像是她真正的父母。

但是这种生疏之感,在阿玄被带入后寝,见到那个妇人的第一眼起,就消失了。

病榻上卧着一个女人,尽管病了很久,容颜憔悴,瘦的也皮包骨头,但阿玄依然能够在她的面容上依稀看到几分自己的影子。

她非常虚弱,阿玄入内的时候,她睡着了,一动不动。

跃走到息后的病榻之侧,正要轻声唤醒她,阿玄向他摆了摆手,坐到了床榻之侧,轻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枯的手背可见青筋的手。

她的指很凉,阿玄温暖的皮肤和她贴在了一起,她仿佛立刻有所感应,眼皮动了几下,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到阿玄的脸上。

一开始,息后的目光是茫然而虚散的,似乎并没有聚焦的所在,但很快,她仿佛开始清醒了,目光望着阿玄,一动不动。

忽然,她的目光变得清明了起来,瞬间便溢出光彩,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发出声音,却说不出话,又动了动身体,想撑着坐起来。

阿玄扶住了她的肩膀,扶她慢慢地躺了回去。

“母亲,我回了,往后你可呼我为玄。”

阿玄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面带微笑,轻声地对她说道。

息后双眸一眨不眨,定定地望着阿玄,渐渐地,原本干枯的眼眶之中,泪光闪现。

“玄……我的女儿……”

她喃喃地低语了一声,唇角露出笑容,一颗眼泪顺着眼角,倏然滚落了下来,随即反握住了阿玄的手,紧紧地握住,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一个松手,一个眨眼,她牵肠挂肚了十七年,好不容易回来的女儿就会从她的面前再度消失。

“玄……玄……多好听的名字啊……我的女儿,生的真美……”

她喃喃地念着阿玄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含笑看着她,眼泪却汹涌而下。

阿玄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妇人,胸腔深处的某一个柔软角落里,慢慢地涌出一种欢喜又酸楚的情感。

她想起僰父,想起隗母,想起从前经历过的种种生离和死别,当面前这位思女心切的母亲用她枯瘦的手怜爱地轻抚她如花朵般娇美的面颊之时,她将脸靠了过去。

“母亲……”

阿玄再次轻唤了她一声,眼眶也随之湿润了。

跃在旁,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王姊和母后,春已泪流满面,拭泪来到床边,笑道:“王姬归来,王后身体想必也能康复,此极大的喜事,莫再流泪。”

阿玄为息后擦去泪痕,柔声道:“母亲宽心,女儿往后会服侍在旁,母亲身体一定能康复如初。”

……

息后缠绵病榻,起源还是心病,如今王姬寻了回来,心事一去,精神便好了不少,吃了阿玄为她诊病后所开的药,握着阿玄的手,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跃出城,来到周王已经居留了半个月之久的祭场,向他禀告王姬之事。

据巫司言,求雨已至紧要关头,周王不敢离开,恐前功尽弃,便命跃先回,称求得甘霖,他再回宫。

阿玄一直陪侍在息后身边。直到天黑,息后服药后沉沉睡去,她才回到春为她准备好的寝殿里。

白日阿玄入后宫的时候,看到后殿不少边边角角都露出了破败的迹象,但她住的这间寝殿,或许周王之前特意命人重新修缮过,内里光鲜亮丽,锦榻宝帐,玉几香炉,无一不显精美。

阿玄沐浴过后,屏退侍女,上榻睡觉。

这一路上,她所乘的马车虽也算舒适,但毕竟长途行路,接连将近一个月,有时夜晚宿在了馆舍,做梦却都还是在马车里颠簸,今日终于抵达,此刻夜也深了,难免感到疲劳。

半夜,阿玄朦朦胧胧之时,被远处天边的一阵闷雷之声给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侧耳细听。

片刻之后,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一张细密的网从天而降,由远及近,罩在了庭院花木的枝叶之上,接着,又落在了阿玄头顶的瓦片之上。

阿玄披衣下床,来到窗牖侧旁,打开窗户。

一阵混合着泥腥之气的水汽朝她迎面扑来,风卷起她的衣袂,直扑室内的紫罗帐幔,掠的悬于床前的一串琉璃珠幕左右摇晃,珠串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叮咚之声。

有瓦当被狂风卷下了檐顶,“啪”的一声落在了阶前,碎裂成了两半。

“天降甘霖,佑我大周——”

远处不知来自何处的哪个角落,忽然隐隐传来一声欢呼,虽听不大分明,却掩不住语气里的狂喜之意。

干旱了大半年的周国,终于在今夜迎来了一场大雨,当夜举国不眠,国民争相搬出家中盆罐露天接蓄雨水,庆贺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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