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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公一愣:“此为何故?”见庚敖不语,寒着一张面,只得跟着他转头,亦看向阿玄,道:“你到底如何开罪了君上?还不快向君上请罪!”

阿玄迟疑了下。

方才听到类同于叫自己滚回狄道的话从庚敖口中说出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倘若他真能放行了她,让她回狄道找到隗龙和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即便那边地域苦寒生活艰难,但于她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她并非吃不得苦的人。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此刻又开口说出让她徒步去往狄道的话。

这还不算,听他口吻,是要她一个人于此刻当即便动身上路。

她原本想,倘若能先被送回到丘阳,即便剩她一人,她也可以想法子寻个同向的商队搭着上路。

这个时代,能给人看病的医士不多,尤其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医士社会地位虽然算不上多高,但无论去往哪来,都是相当受人尊敬的,她不怕找不到愿意带她同行的商队,这只是个时间快慢的问题。

不料他此刻却又抛出来这么一句话!

从这里回国都,虽不过才行了一个白天的马车行程,但早已出了郊鄙,入野,她徒步回去的话,不眠不休,想来也要走上三天。

这也没什么,她从前不是没走过比这要远上无数的路,只是此刻将近夜中了,掉头而回,沿途除了一条驰道,两边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烟。

这也罢了,最危险的是,深更半夜,附近极有可能还会有野兽出没。

白天来时,她就在驰道上看见过野狼的粪便——从前在赤葭,她没少出入老林,对动物粪便不算陌生。

“玄!”

茅公见她迟迟不应,语气变得严厉了:“莫忤逆君上!忘了我如何教导你的?”

阿玄看了眼对面的庚敖。

他下颌微微端着,月光照于他的面庞,清楚地照出他一脸的睨目冷笑。

阿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庚敖吞了一口唾沫。

茅公懵了,望着阿玄背影,又叫了两声,她未停,只剩月光下一道背影越去越远,竟是不回头了,忙看向庚敖,见他神色愈发阴沉,双目盯着她的背影,心里暗叹口气,低声道:“君上,方圆入野数十里,她一人如何行的了夜路?莫若老奴暂且将她扣下,她有开罪君上的地方,老奴再好生教训她,叫她给君上赔罪便是了……”

庚敖怒道:“不过一个隶女罢了,何至于要你如此委曲求全?传孤的话,放她出营!老寺人你再莫多事!”说完转身便入了王幄,“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茅公错愕。

这个名叫阿玄的秭女,和他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留给茅公的印象,除了有一手出众的医术,便是识大体懂隐忍,她这一点,他也颇欣赏,对她很有好感。

他实在不明白,分明她既已侍寝过了,成了君上的人,到底又出了何事,好端端的,才上路第一天,她竟就如此触怒了君上,以致于他要将她驱走,还是以这种方式?

这个秭女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君上此刻应在气头上,自己若忤逆他意思将她扣下,恐怕会真触怒了他。

何况,秭女今晚的这性子,确实倔了些,甚至不识好歹,和平常大相径庭,令茅公颇感意外。

她既不肯向君上服软,执意要走,必是不知落单上路的辛苦乃至危险,不如借此给她一点教训,吃了堑,往后想必也就长记性了。

茅公望着前头月光下那个越来越小的孤单背影,抬脚匆匆离去。

……

阿玄带着简单的医囊,里面有把她小刀,连同裹了几件衣裳和干粮,独自一人出了王幄所在的宿地,上了那条驰道,朝着白天来的方向走去。

她出来的时候,除了放行的守卫,并没有别的什么人留意到她的离开。

天地浩渺,银月悬空,夜色下的茫茫荒野,人是何其渺小,不过一粒尘埃而已。

起先,驰道两旁数十丈外的野地上,还能看到一个个营帐和一架架的车乘,走出去十来里后,两旁终于变得空荡荡了,视线尽头是黑漆漆的荒野,耳畔除了远处呜呜刮过的凄厉夜风,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阿玄在头顶圆月的陪伴下踽踽独行,再走片刻,看到道旁不远一处沟渠旁凹进去一块地方,下面有石头,外长满野草,正可以做个暂时过夜的容身之所,便停下脚步,决定先在这里过完这一夜,等明日天亮,应会有去往国都方向的车,到时再试试运气,看能否搭到便车。

她下驰道,探了草丛,未见异常,便拨开草丛进去,靠坐在了沟渠旁。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她的腿发酸,脚底也开始疼痛,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张原本可以很好保护她的假面,被那个人给毁掉了。

想起来就觉厌恶。再没有什么时刻比此刻更加厌恶这个男人了。

阿玄将脸埋在臂弯里,脑海里想着明天上路前,先如何将自己的脸给遮起来。

她的药囊里有一种消炎的草药,捣烂后呈枯草黄的颜色,具一定粘性,或许可以试着混些泥敷在脸上等它干。逼真效果自然比不上从前那张假面,但换件寻常衣裳,再将头发包起来,应该不至于太过惹人注目……

“阿玄……”

她闭目冥想的时候,面前忽然响起一个轻轻的微颤的声音。

这声音,她很是熟悉……

阿玄猛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简直不敢置信,猛地睁大了眼睛,从地上跳了起来,扑到他的怀里。

“阿兄!”

隗龙!竟是她以为此刻原本应当就在狄道的隗龙!

“阿兄!怎会在此遇你!太好了,太好了……”

阿玄话没说完,鼻头一酸,眼泪便滚落而下。

是喜极而泣,也是极度委屈。

隗龙被阿玄抱住,一怔,慢慢地将她也反抱住了,起先轻轻的,听到她哭,一下将她抱紧,低声安慰着她。

阿玄哭了片刻,擦干眼泪,从他怀里出来。

“阿兄,你怎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寻你。”

隗龙凝视着阿玄,慢慢地道。

小半年前,天水邑俘隶营事变,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被坑杀,没想到次日却得了赦免,当时命虽捡了,但阿玄却就此没再回来,也无确切消息,只听说似是被穆国君带去了丘阳。隗嫫日日担心,本身体就不好,到了狄道后,不久便染了一场时疫,不幸去世,隗龙葬了母亲后,一日寻到机会,悄悄再次逃走,就在不久之前,他到了丘阳。

他自然进不去王宫,也没想到阿玄会落脚在传舍,无头苍蝇似地在丘阳城里转了半个月,始终没有阿玄的消息,直到昨日,听闻国君北上秋狝,扈从众多,便抱着或许会有阿玄下落的念头尾随而出,今夜原本在王营后畔的野地里露宿过夜,无意看到一个人影沿着驰道反向而行,便跟了上去,没想到竟是阿玄,于是在荒野里尾随,最后跟她到了这里。

阿玄感动至极,又得知隗嫫去世,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阿玄,你的脸……”隗龙定定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阿玄这才想了起来,模了下,道:“义父去世后,我的病慢慢好了。”

隗龙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阿玄擦去眼泪,正想和他商议往后去往哪里,忽见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方向,神色陡然凝重,跟着扭头,吓了一跳。

月银如霜,她看到一行十数匹快马,正沿着驰道往这个方向而来,最前头的那人,虽看不清面容,但凭感觉,阿玄认了出来,似乎便是庚敖,速度极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耳畔便能听到清晰的马蹄落地之声。

阿玄脸色一变,环顾四周。

往两边旷野跑的话,视线一览无余,反而容易暴露。

来不及再想那么多,她拉起隗龙,急忙躲到了方才自己藏身过的那块沟渠里,以野草遮挡。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一阵风似的,从面前不远的驰道上卷了过去。

阿玄终于松了一口气,再等片刻,确定后面不再会有人马追上了,低声道:“阿兄,往后我们去哪里?”

……

庚敖沿着驰道往丘阳方向一口气纵马奔出几十里,始终不见她的身影,心里越发觉得不对。

以她的脚力,走的再快,亦不可能在一个时辰内走出如此远的距离。

如果她不是蠢到往危险重重的旷野里乱钻,那么唯一的可能,此刻应该还停在道上的某处落脚,以等待天亮。

庚敖压下心里涌出的悔意,骤然停马,命几名随扈散入两侧旷野搜寻,自己带了剩余之人,沿着驰道掉头寻找。

这次不再疾驰而过,而是一路地慢慢地找回来。

他坐于马背,视线扫过前方,借着月光,忽然留意到道旁不远的野地里有一处沟渠,前野草丛生,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

几乎是一种直觉,他立刻纵马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正要拨开草丛察看,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抬眼,见一个黑影果然从草丛后钻了出来,正是之前掉头走了的阿玄。

庚敖立刻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沉下脸,神色倨傲,手里执着马鞭,交手负于后,一语不发地望着她。

……

阿玄此刻紧张极了。

方才明明看到他和那一行人马从面前道上掠了过去,和隗龙商议了上路的方向,正要离开,却不期他竟又掉头回来了。

他似乎留意到了自己和隗龙的这个藏身之所,下马走了过来,越来越近,唯恐被他发现自己和隗龙在一起,急忙附到隗龙耳边,叮嘱他万万不可出来,务必先自保,随后立刻起身钻了出来,现身在他面前。

阿玄极力定住心神,朝月光下那个负手而立的男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庚敖本不想再看她的。奈何月光极是皎洁,她就俏生生地站在自己对面,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这才留意到她眼皮微微肿了起来,似是哭过。

必定是一时负气走了,路上却又吓哭所致。

他心里迅速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似心疼,又似感到舒服了许多,便冷冷道:“怎的了?有话说?”

阿玄低头,低声道:“无……”

庚敖哼了声,待再开口,忽听到她身后那草丛堆里似又传来一声轻微窸窣,立刻警觉起来,正要过去再看个究竟,阿玄忽然尖叫一声,庚敖倒被她吓了一跳,转头刚要发问,阿玄已死死抓住他一边胳膊,另手指着前头颤声道:“那是何物?”

庚敖顺着她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忽想笑,却忍住了,淡淡道:“孤还当是何物,不过一块石头罢了!”

阿玄死死抓他不放,用带了哭腔的声道:“我怕。”

庚敖看她一眼。

她正微微仰脸地看着自己,明眸微肿,神情楚楚,他腔内月复肠忽似被什么轻轻搅了一下,堵他一晚上的所有怒气尽都烟消云散,伸手将她搂住,手掌轻轻拍她后背,柔声道:“莫怕,孤这就带你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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