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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阿媛赶着最后一班客船回了南安村。

石寡妇见她一人回来,只说有些疲惫,没有跟着颜青竹一起去沈庄。石寡妇没有多问,心中却想,莫不是小两口闹了别扭?可看阿媛的神情,却又不像是生气吵架的样子。

到了晚间,石寡妇早早睡下,半夜却又起来如厕。她这个年纪,夜间便是没法睡踏实了,醒来几次也是有的。

石寡妇为了方便,夜里就将夜壶放在卧室里,这会儿解决好了,迷迷糊糊发现门缝里还有一丝光亮,再看窗户,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橘光。

阿媛还没睡?石寡妇有些好奇,推门出去,到得阿媛房间门口,果见一个窗户上印着一个身影,似是坐在桌前。

“阿媛,怎么还没睡?”石寡妇轻声问道。

“婶子,我……看会儿书,马上就睡了。”阿媛答道,“您快些进屋吧,莫要着凉了。”

石寡妇知道阿媛是念书识字的,却不明白她为何非要这么晚看书,又不便过问太多,只道:“你早些睡,要看什么明天再看吧。”说罢,拢了拢衣服,回屋去了。

阿媛的桌上摆着几本律法释义的书籍,主要是关于户婚和借贷的。这些书是她花了不少钱从袁讼师那里得来的,律法方面的书一般民间不会随意刊印,所以要得到并不容易。就连她手上的这几本,也被翻得很旧了。

今日她已向袁讼师问过关于自己的情况,可为了多做打算,她想多了解些这方面的律法。

吴有德欠下的债或许不止宋明礼一个,甚至出卖她也可能不止一次,如果有一日,这些人都找上门来……她必须未雨绸缪。

阿媛这晚只睡了几个时辰,第二日早起又开始研读。

石寡妇见她似乎不眠不休的样子,越发奇怪。可仍旧没有多问,心道阿媛多看看书也好,以后的孩子都不用花钱进私塾了。

石寡妇还想到一件开心的事情。——前几日,石寡妇让阿媛和颜青竹写了八字给她,她拿去给批命的看过了。

石寡妇喜不自胜,隔着窗户对阿媛道:“阿媛,批命的说,你们两人十分相配,而且那个百日之期过去不久就有吉日,到时候你们得赶快成亲才好。”

阿媛羞赧地抚着书页,低低应了一声。

却又听石寡妇冷哼了一声道:“那邱氏还不死心,那日偷偷跟着我要瞧你的八字呢。真是鬼迷了心窍。阿媛你若在路上碰到她,可千万别理她,烦也要被她烦死了。”

阿媛若有所思,慢慢应了一声。

这一日,颜青竹没有回来。阿媛想着,他说至多三日就回来,可昨日差不多耽误了半天时间,也不知道事情是否顺利,只望他快些回来才好。

第二日早晨,阿媛往后山摘了些野生的杨梅。

柳巧娘曾做过一种杨梅糕,捏成玉团圆月般的形状,面上带着伞半撑开时的褶子,颜色是淡淡的玫瑰红,味道是酸甜可口,着实开胃生津。

阿媛想着那种味道,正合适这个闷湿的季节,她想尝试着还原记忆中的味道,这是个让她想起来有些期盼和兴奋的事情。

可是,当她带着那些可人的杨梅,带着一份可人的心情回到石寡妇家门口时,那里的场景足以让她觉得是天旋地覆的反差。

只见石寡妇家门前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情景十分嚷闹。

阿媛细看那些背影,认出那些男女老少都是南安村的村民。

阿媛心里一紧,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看来,该来的终于是来了呀。

一些高高低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石寡妇,你说了可不算!叫阿媛出来说!”有点恶狠狠的声音,是前些日子刚在门口与石寡妇吵过一场架的邱氏。

“爹,爹,我要娶媳妇儿。”撒娇般的小孩——闰生!

“呸!就你个傻子,娶个缺胳膊少腿就有你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阿媛也是你合适娶的?!”同样是怒不可遏的妇人声音,这人是石寡妇。

“好了,好了,不要吵,不要吵!罗大家的,要是阿媛在,就让王山泉家的进去得个准话。人家聘礼都抬过来了,没有一句话都未得就回去的道理。阿媛要是不愿意,也没人强迫她。一个村子的人,别闹成这样,让人笑话!”这是村长杨兴农的声音。罗大家的,是说石寡妇,而王山泉家的,自然指邱氏。

围观的村民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意见。

“我看阿媛不会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吧!”

“这可说不准,那么多聘礼呢。咱们村哪个姑娘有过这么多聘礼?她现在是一个人,没有娘家人的女娃,有几个愿意娶?将来办事的时候,不是连个帮衬都没有。再说,东山村可比咱们村富裕。”

“你都说了,她没有娘家。那这些聘礼给谁?给石寡妇那可不合适。我看,最后还是落到婆家。张家人可是怎么算都不吃亏啊!”

“我瞧着就是聘礼的事儿没谈好,要是石寡妇得了好处,不会在门口拦住人了。恐怕阿媛心里不见得不愿意。”

“要是阿媛她娘还在,应该不愿意她就这样嫁吧。多水灵一姑娘啊!”

“再水灵,年纪也是不小了。早嫁晚嫁,早晚要嫁,不如早点嫁。可惜我家只得几个丫头片子,要是我有儿子,就让他把阿媛娶回来。好歹,莫让一个傻子糟蹋了。”

……

像乌鸦,像麻雀,门口充斥着七嘴八舌的聒噪。

这些骤然模不着头脑的话听在阿媛耳中却很快得出了一个既定的结论,这是关于她的事,她异常敏锐。

有人抬了聘礼想要来订下婚事,既然听到闰生的声音,那前来的人自然是张家人了。

而在其中牵线的人,很明显是邱氏。

果然,自己猜测得没有错,邱氏想要给自己牵线的人家就是张家。昨日石寡妇再次提到邱氏,她就有所怀疑。

除了闰生情况特殊,不容易说到亲事,还有哪个富户会想要娶她回去呢?除了吴有德剩下的少量田地,她实在没什么可图了。

看来闰生能到石寡妇家,也是邱氏指了路。

如今张家娶媳妇和王山泉家租地的事竟变做了一件事,阿媛不由得苦笑。也好,那就一起了断吧!

“汪——汪——汪。”阿媛本想观察一阵再走上前,却听到了熟悉的叫声。

自从上次在后山见过闰生,阿媛就觉得带上小狼不仅无用,还是累赘。从此出门便不再带它。

而最近出门,石寡妇都以各种理由要送她,怕她遇到邱氏或是闰生,因而有没有小狼更无所谓了。

如今小狼大概发现自己被冷落了,看到自己回家便要讨好地叫几声。

“汪——汪——汪。”小狼不仅响亮地叫着,更朝阿媛跑来。

大概它发现门口这些人都是冲主人来的,它要给主人助威。

阿媛就站在人群十几步开外,感觉对面蓦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她未动,小狼已跑到脚边。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决定某些事情的时刻到来了。

阿媛顿了顿,迎着那些目光,走了过去。

“媳妇儿,媳妇儿!”闰生第一个朝她跑了过来。他今天穿了一身光亮的新衣,显得很精神。

阿媛没看他一眼。

闰生突然很失落,他傻,可某些方面却是很敏锐的。

阿媛心里叹了口气。

闰生像个没有坏心的单纯的小孩,她不忍心伤害他。他或许连媳妇儿意味着什么都未必明白。只是多个人一起玩吧?

可当下,她确实不能显示出与他是认识甚至相处愉快的。

阿媛接着往前走,走到门口。人人都看着她,琢磨着她面上淡淡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邱氏陪着笑脸走到阿媛面前,亲热地牵起了她的手,“阿媛啦,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石寡妇冷哼了一声,“大家可都瞧见了,我可没把阿媛藏起来。”

邱氏瞥了石寡妇一眼,低声辩道:“你不让人进去,就别怪人怀疑。”

杨兴农走到两人中间,摆摆手,神情严肃道:“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人来了就好,当面问个清楚。”

说罢,杨兴农走到阿媛跟前,犹豫了一下措辞,终于还是干脆道:“阿媛,东山村张老三家来向你提亲。”

他忍不住瞅了闰生一眼,“替他儿子,张闰生。”

杨兴农想起以往那个苦心把自己女儿送进梅吟诗社的柳巧娘,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小声道:“本不该把你拧住答话的,不过父老乡亲都在,你说清楚也是好的。要是不愿,我在这里,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阿媛还没答话,就被邱氏热情地拉了过去。门口搁着三口大红簇新的箱子,邱氏指着它们,眼里泛着光,一个个揭开盖子,口中絮絮道来:“阿媛,来,你瞧瞧这些聘礼!这梳子,做工多细啊,这圆镜,锃亮锃亮的。红稠,是城里布庄的新货,几个人家舍得?鱼干,是汐水里的大鱼晒的,不是蚂蚱般的小鱼干!这芝麻饱满得哟,这花生大个得哟,连这干红枣子也没个是破皮的!……”

阿媛随着她的指引将这些东西瞧进眼里,却没瞧进心里。

村民们早先见到箱子,只觉得张家人在乡野间也算个富户,连聘礼的箱子都比别家大,见着那是两人一箱抬来的,自然分量也是不轻。

如今开了箱子,大家忍不住都拥上去看,但觉邱氏并未夸大,不由啧啧赞叹。

连村长杨兴农都有些惊讶。张老三极疼儿子,偶然听别人这么说,原来是真的。

除了不屑一顾的石寡妇仍旧气呼呼地踩在自家门槛上,大家都在入迷般地看着箱子。

“我爹过世未足百日,我还不想谈婚论嫁。”阿媛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围观者的目光不由转了过来。

杨兴农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邱氏似乎不甘。

“阿媛,你是个孝顺的,全村人都知道。婶子替你说句话,如今虽未足百日,却也不差多久了。如此好姻缘,不怕先定下,往后再定成亲的日子。”

邱氏脸上堆着笑,属于一个长辈充满亲切而关怀的笑。

阿媛极厌恶地扫了她一眼,寒声道:“就算是过了百日,也不嫁!”

邱氏不知是被那眼神刺了,还是被那声音吓了,握住阿媛手触电般松了开来,目光怯怯地朝人群

中某一处瞅去,脸有些煞白。

“阿媛,不嫁好,不嫁好!”

“阿媛,早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咱们也不在这儿猜了。”

“是啊,是啊!要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要是你愿意了,咱们免不了背后替你惋惜,明面上却不能劝你什么。”

……

村民们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起来。眼馋那些聘礼是真的,现下说的话倒也不假,淳朴而善良的村民惯于在矛盾中展现他们对于良知的纯粹理解。

杨兴农暗自点点头,又招呼众村民道:“好了好了,都是家里还有事儿,田里还有活儿的,都别看热闹了,赶快些回去。”

众人看完了热闹,又觉得这热闹的结果符合他们期盼,自然愿意散了,可人群中有个人突然道了声话,让大家都又停了下来。

“杨村长,王山泉家的跟我说,阿媛姑娘是铁定愿意嫁我儿子的,我以为她们是早就议定了,这才请了六个人,从东山村抬了聘礼过来。我张老三在枕水镇就是只虾米,可在东山村也是说句话能震一震的人。如今就这么抬了回去,我面上可实在无光得很!我家闰生虽与常人不同,可娶妻生子也是他正该走的路。我张家并未逼迫任何人,也容不得别人忽悠!”

张老三比起他壮实的傻儿子来,显得有些瘦弱,个子在人群中也不出挑。他似乎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言语,也没有太多动作。连他的儿子委屈地拉扯他的袖子时,他都没有太多表情。这让很多人都忽略了他。

如今他几句话,却有点震慑的味道,村民们看看村长,又看看邱氏,似乎眼下的热闹有点变味儿了。

杨兴农自然知道张老三在东山村的分量,是以不敢敷衍他,只能指着邱氏大骂:“你个没分寸的蠢妇!没定好的事也敢拿出来乱说。让整个村的乡亲父老来看你笑话么?这事儿我回头铁定一五一十告诉王山泉,他要打你也好,休你也好,不会有旁人帮你说半句好话。”

杨兴农巴望着邱氏当面给张老三服个软,这事儿也就慢慢过去了。

可邱氏是个怎样的人?她一摔**坐到地上,作势哇哇哭起来:“这个事儿不能怨我,不能怨我,他张大叔,村长,阿媛前些日子确实是答应下来的,我怎知临到了这个时候,她会反悔啊?!我也是个老实人啊,说谎话那是活该被割舌头的!”

她虽极力用撒泼掩饰心虚,却终究不敢抬眼看张老三一眼。

邱氏算准的,阿媛一个孤女,将来能嫁什么人?如今有这么丰厚的聘礼,张闰生又是独子,张家二老过世以后,家里的大小事物,还不是阿媛一个人说了算。再说这张闰生也不是天生傻的,将来的孩子未必傻,阿媛守着孩子过日子,不是也一样有盼头么?人老了不都是守着孩子过么,年轻的十几年,一溜烟也就过了,她邱氏还有村里的妇人,哪一个不是这样过的?

哪有阿媛这样差的条件,还不愿意的?是她邱氏,她就一百个愿意!

邱氏料定了是石寡妇单方面不同意,甚至隐瞒着阿媛关于她的婚事。

于是邱氏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先是在张老三面前夸下海口,又招呼了南安村的村民来看热闹。

人多,气势足,石寡妇就是再厉害,她拦得住几十号人?

众人看她凄凄的样子,也犹疑起来。莫不是阿媛真是早应下了,否则邱氏哪里来的把握让张家抬聘礼来?可若是答应过的,这下子为何又不承认了?

众人都看着阿媛,想来她也是要辩白的。可这次率先开口的是石寡妇。

“你这个腌臜货!阿媛几时答应过你?我知道阿媛不会为了那点钱财就答应这种婚事,没想到你今天闹这么大一出。事情没成,你倒先忙着月兑罪了!”

石寡妇从自家门槛上下来,一把狠命扭住邱氏。

邱氏不依不饶,嘴里骂嚷起来:“她就是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我私下碰到她时说过的——”邱氏的话尚未说完,嘴巴已被石寡妇毫不留情地撕扯住,痛得她直冒冷汗,含糊不清地申吟起来。

石寡妇怒火直往头上窜,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嘴里啐出口唾沫道:“老娘就是怕你私下里去说道,每次阿媛出门,我都送出去老远的。你私下说的?她私下答的?你这舌头小心将来下地府被割了喂!”

阿媛想石寡妇平时是一个不愿惹上半点是非的人,如今竟为了她的事如此拼力。石寡妇平日里亲善和慈的模样和眼前发怒撒泼的身影慢慢重叠,阿媛心里觉得这反差大得让她惊讶,更多的却是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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