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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舌辩凤台园(四)

杨清笳理了理思路,开口缓缓道:“前辈既说自古至今,那么理应从夏开始,晚辈以为刑最早起源于兵,夏初,乃是兵刑合一,所谓大刑用兵甲,以威民也①,当时并无‘礼’的概念,夏以天罚的神权法治理天下。其后殷商亦是如此,所谓敬鬼神,畏法令也②。”

她负手踱了几步,半是思量地道:“西周有了‘德’的概念,周公制礼,亦首次提出以德配天,明德慎罚的思想,即有德者方可坐拥天下,这也是礼与刑最初的雏形,亦为商可伐夏,周可灭商的法理依据。”

孔继成接连点头,神色嘉许。

杨清笳续道:“春秋时各诸侯裂土而治,礼乐崩坏,周礼已然消亡,但这也让中原进入了百家争鸣的时代,若论法制,首先得说儒家。”

孔继成抬了抬眉头。

杨清笳看着这位孔家后人,略微顿了顿,道:“礼入于法,出礼入刑。”

“就这么八个字?”孔继成问。

她点了点头。

孔继成凝眉,须臾后展颜抬头:“请杨状师继续说。”

杨清笳道:“其次当属法家。众所周知,郑国子产铸刑书,乃是首次将法律成文公布于众,打破了以往‘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③的谬论。魏国李悝所著《法经》,乃当世最早一部系统的成文法典,亦是后世商鞅变法之宗。愚以为,法家对礼与刑的处理大致可分两个时期,前期法家主张礼刑并存,后期则渐渐演变为存法斥礼,韩非子更是提出,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孔继成道:“这与儒家主张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正好相斥,那杨状师觉得何者为正啊?”他问。

杨清笳道:“如果非选其一,那么晚辈认为韩非子可取。”

其余人等闻言已做好了瞧热闹的准备,孔继成是儒家拥趸,更是孔圣的后人,此番杨清笳应算捅在了他肺管子上。

然而孔继成看上去却似不以为意,他问道:“为何?”

杨清笳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天赋人权,自由平等。”

这八个字出自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权宣言》,诞生于此时的两百余年后。

众人皆觉不可思议,议论声沸然而起。

“前辈为何非逼我说出口。”杨清笳苦笑。

孔继成道:“我若不问,怎会知你真正所想。”

她默然不语。

孔继成问:“自古天赋皇权,你何来如此惊世骇俗之言?”

“现今说这些,无甚意义。”她道:“时间会改变一切,时间也会证明一切。夏商至今,前人曾深信不疑的,有多少已被改变?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往往不能跳出当世所限,即使圣人……也不能。”

孔继成闻言愣了愣,突然笑了两声,继而放声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

他收声敛容,叹了口气:“接着说吧。”

杨清笳于是续道:“汉初,经连年兵燹之祸,黄老之学大行其道,即为轻刑薄罚,倡导礼德,无为而治。经文景之治和连年休养生息,汉武帝对外征伐匈奴,对内采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编纂《春秋决狱》一书,乃后世引经注律之源。”

“经三国两晋南北朝的沉淀后,华夏大地迎来了一次律法盛世,太高组制定《武德律》,太宗编修《贞观律》,高宗编纂《永徽律》,其后又集解为《永徽律疏》,又称为《唐律疏议》。私以为,《唐律》集汉魏晋以来立法之精粹,承前启后,结构完整,乃后世法典之基石,更是朝鲜日本和其他东南周边地区立法的依照,它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法系最为秀丽雄伟的高峰,是足以匹敌罗马法的扛鼎之作。”

孔继成连连点头,听到最后却不由问:“罗马法?”

杨清笳不小心说漏嘴,只打了个马虎眼,又道:“从汉至唐,可称‘德主刑辅,礼法并用’。”

孔继成附和道:“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④”

“前辈说的是。”杨清笳想了想,踱几步续道:“待至宋朝,王安石变法以图富国强兵,所谓以天下之利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募役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市易法,保甲法,将兵法……”她微微顿了顿,才道:“王文公,不仅文采斐然,更是位忧国忧民,当仁不让的志士。”

他叹:“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⑤”

杨清笳也叹了口气:“奈何王文公并不周知当时民生,变法月兑离现状,乃至失败。”

孔继成道:“自古变法者,功败垂成多,大功毕成罕。”

杨清笳点了点头,清清嗓再道:“后受程朱理学影响,朱熹亦赋‘明刑弼教’以新意,即无论礼刑,均为‘理’做嫁,无所谓先礼后刑,甚至不教而诛。”

“至我大明,终于总结汉以来的‘德主刑辅’,唐时的‘德行并重’,以及宋的‘先刑后礼’,赋予了‘明刑弼教’最精妙的意义。这个早于《尚书》之时便提及的思想,经过几千年,终在此时得以一展其所长。”

她抬手作了个揖,示意自己言毕。

台上台下此时鸦雀无声,杨清笳长身而立,眨了下眼后,台下角落里不知谁扬声道了一句:“精彩!”

而后众人方才回过神,抚掌而贺。

台下人欢声雷动,台上人却都神色颓然。

孔继成朝她抬了抬手,慨叹道:“老朽从状四十余年,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话方毕,卞轻臣却倏地起身急道:“孔先生!我尚未……”

孔继成摆了摆手:“她年纪轻轻却以一题纵贯古今,犹如高屋之上建瓴水,你未开口,便已经输了,退下吧。”

卞轻臣只得咬牙跌坐回去,满脸不甘忧愤。

“我等输得心服口服。”孔继成道。

她深深揖了揖,恳切道:“此番并无胜负,晚辈不过拾人牙慧,立于巨人之肩,偷眼高看了几丈而已。方才晚辈言语无状,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众人见她以一人之力独挑十余人,可谓大胜,明明应是风头无两,却不曾丝毫自得,再想她方才怒火三丈的模样,方知自己的确无理在先,拿男女之位迫她,未免失了风度。

思及于此,台上人纷纷起身道:

“方才多有得罪。”

“得罪了。”

“多有得罪。”

“……”

杨清笳颔首回礼,却未始终未言一字,算是默默受了这番歉辞。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孔继成叹了叹,问:“杨状师可否告知师从何处?”

杨清笳想了想:“授业恩师确有一位,但没有师徒名分的前辈却不计其数。”

“此话怎讲?”

她看着台上众人:“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没有先辈呕心沥血,哪来后世卷帙浩繁的律令典章?晚辈今日所学所知,皆是来自于无数为中华法系鞠躬尽瘁的每一位。”

“好!”孔继成赞道:“尊师重道,薪火得传。”

温传道:“姑娘年纪轻轻,有此等见识,果真过目成诵,聪慧至极。”

杨清笳却道:“温状师此言差矣,我资质愚钝,记性也差,是块朽木。”

众人皆惊:“怎会?”

她想起高中老师对自己“榆木脑袋”的评价,微微笑了笑:“聪明人背一遍,我可能得背上五遍,甚至十遍。你们只看到我于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却未曾看到我藏于穷荒自卑后的日以继夜韦编三绝。我身为女子,且出身寒门,这些,前辈们说的并没有错。天资如此,世道亦如此。可我要如何立于这世上,却是我自己的事。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于洪荒宇宙而言,恰蜉蝣一瞬,但对于自己而言,却是再不会有第二次的机缘。”

“告辞了,各位。”她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杨状师留步!”陈瓒起身:“老夫还是想问一问清楚,杨状师为何执意不肯入我刀笔会?”

杨清笳对于对方如此执着深感无奈,她想了想,道:“前辈问我为何不入刀笔会,我也想问前辈一个问题。”

陈瓒:“请讲。”

“‘三不接’是否为贵会的规矩?”

“……是。”

“诸位同仁手握法度,嘴含词刀,一笔下,可决去留,一言出,可定生死。敢问所有刀笔会的同仁,可还曾记得本心为何?”

她并不等众人回答,便道:“晚辈不才,但有些东西却始终不敢忘。”

杨清笳朝台上所有人颔了颔首,转身步下台阶。

两旁众人均默默看着她于眼前经过,那人苍白的侧脸隽永美好却带着凛然不可犯的肃穆。

她脚下不停向外走,边走边扬声道:“蛇无头不行,国无法不安。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妙法不断,恶法亦不断,诸位乃当世少有精通用法之人,与其利字当头,弄讼愚民,不如以道为常,以法为本……”

她说完最后一句,挺直的背影便消失于凤台园门外。

不远处刚刚点着的石灯笼中,火苗微晃。

也不知是风起,还是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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