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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有下无上,条川道泉极有可能在山上安排好了伏兵瓮中捉鳖。

二人只能从山麓绕出去,待上了官道,再想办法。

杨清笳和段惟走走停停,脚程实在不快,直至晌午也没走出太远。

段惟虽一直忍着不曾吭声,可杨清笳看得出,他实在很辛苦。

“要不要歇一下?”她道。

段惟摇摇头:“不碍事,继续走吧。”

杨清笳只得扶着他接着赶路。

待至阴坡侧面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来者步伐轻盈,想必身手不弱。

“先躲起来。”段惟低声道。

杨清笳点点头,扶着他矮身猫在树丛后。

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有个人影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这人身形有些眼熟,透过树丛间隙看下半身的装扮,倒不像是昨夜里那些武士。

“怀信?”段惟突然开口问。

杨清笳没想到他突然发声,惊得一个悚然,这荒山野岭,赵诚怎么可能在这儿,这下打草惊蛇要糟了。

不过出乎她意料,来人却开口应道:“头儿,是你吗?”

杨清笳松了口气,扶着段惟起身,看见赵诚正站在他们不远处,也是一脸的惊讶。

“你们……怎么弄成这样?”他看着二人狼狈的模样。

“说来话长,克允受伤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杨清笳道。

赵诚方才便看出段惟面色虚弱,现在一听说他受伤了,立刻上前查看。

“伤在左肩。”杨清笳道。

赵诚简单看了眼伤口,点点头:“子弹已经取出,伤处也处理的不错。”他转过头,对她道:“没想到杨大人平日总摆弄死人,这回治活人也有两下子。”

段惟皱了皱眉:“休要胡说。”

赵诚嘿嘿一笑,眼神向下一扫,却看见杨清笳正光着两条小腿,立马移开眼神,从自己带着的包袱里刨除套衣服,扔给对方,“杨大人……还、还是先把衣服换一下吧。”

杨清笳接过衣服,看了眼自己这幅逃荒的打扮,难得有些窘迫,道了声谢,便闪身树后将衣服窸窸窣窣换上。

她一边换一边听段惟问:“不是让你们先走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诚道:“曹雷、曹霆和大婶儿他们押着人先回了,放心吧,他们三个没问题的。”

“人已经登船走了么?”

“我亲眼看着他们上船离开才赶回来的,”赵诚故作痞气道:“头儿你去英雄救美,留下我们几个看着那两个倭贼,也太不地道了。”

段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和杨清笳才去而复返的,虽擅作主张,但亦无法怪罪于他,何况赵诚这阵及时雨,正好可解此刻燃眉之急。

杨清笳从树后换好衣服出来,赵诚一见便忍不住哈哈笑了。

这衣服明显是男子身形,杨清笳穿上之后,袖子裤腿全都长出一块,弄得不伦不类,活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少年人。

段惟也随后翻出一套衣服换上,三人便启程。

这一路有赵诚这个生力军,干粮水药都有补给,倒也没那么难熬了。

等到了官道,赵诚雇了一辆马车,三人快马加鞭奔向千坞港。

路上倒没再遇见条川家的追兵,一来条川道泉被砍了一臂,现在八成正疼得死去活来,治伤犹自不及,想必没多少心思再派人追击;二来这里已距条川城有段距离,条川家本就遭逢巨变,即算再有势力,此刻也是鞭长莫及。

于是三人傍晚时有惊无险地登上了来时的广船……——

再踏上京城的地界,杨清笳不由一阵唏嘘。

数百日日夜夜,几次生死盘桓,历尽艰辛,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沈莘他们带人早几日回京,此时条川父子已押至刑部大牢,等待三司会审。

杨清笳连家都来不及回便和段惟进宫面圣。

龚宽听说杨清笳一行人回京,立刻将人接进了宫安排面圣,看来朱厚照也是一直惦记着此事。

紫禁城,乾清宫。

段惟一身飞鱼服,杨清笳也换上套靛蓝宫装,跟着龚宽一起进了暖阁。

二人一进门便跪身见礼,口呼万岁。

却半晌都没听见皇上道免礼。

杨清笳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不免吃了一惊。

虽说之前朱厚照便已经缠绵病榻,身体羸弱,可现在床上人根本已是病入膏肓,气息奄奄了。

短短几个月,竟俨然命若悬丝。

龚宽见人一直跪着,床上人却始终没动静,知道他精神不济,八成又睡过去了,于是凑上前去,轻声唤道:“陛下,杨钦差和段大人正候着呢。”

朱厚照闻言这才缓缓撩开眼皮,一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方道:“都起来吧。”

“谢陛下。”杨清笳和段惟起身站在一旁。

“如何啊?”朱厚照问。

想必他已是多日不临朝,刑部还未将消息上奏。

“回陛下,”杨清笳禀道:“臣等深受皇恩,幸未辱命,已将东南空船案主谋条川氏条川行江及其长子条川冈河押解回京,另附账本一册,上记笔笔罪证,以及与东南水匪各帮勾连走私,劫掠船货的记录。”

“好!”朱厚照挣扎着坐直了身子,龚宽赶紧伸手去扶,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便开始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

龚宽连忙喂水喂药,替他抚背顺气。

“实话说,你当初请旨时,朕虽答应你,却没报太多希望……”他说得急了,停下喘了一阵才续道:“没想到你竟真办到了……”

“亏得吾皇庇佑。”杨清笳道。

朱厚照哑声笑了笑:“你啊——若非女子,定然是个人物。”

她挑了挑嘴角,分明是个笑意,但若仔细看,定能看到其中的讽刺:“得陛下金口一赞,下官幸甚至哉。”

“传朕的旨意,此次所有随行锦衣卫人人均有赏!”

一直未出声的段惟扬声道:“微臣代其叩谢陛下恩典。”

杨清笳见状道:“陛下,此番臣能带着条川父子从东倭全身而退,多亏段大人数次舍命回护,段大人至今重伤在身,尚未痊愈。”

朱厚照眯着眼看了看杨清笳,后者与他坦然对视,半晌,朱厚照似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哼笑了一声,无谓道:“你现在是何官职啊?”这话却是问段惟的。

段惟答:“微臣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即日起擢升为北镇抚司千户。”朱厚照随口道。

段惟看了眼杨清笳,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他收回目光立刻叩谢圣恩。

朱厚照对杨清笳道:“按说,你这次于国有功,朕理应论功行赏,可我大明素来没有女子为朝官的规矩……”

言下之意,是要将杨清笳打回一介白衣。

段惟升了官,赵诚他们也皆有赏,唯独杨清笳,劳苦功高却被革了职。

但她却没有一丝不满抑或惊讶,仿佛早有所料。

她自然知道当日被封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钦差也不过权宜之计,杨清笳只道:“陛下折煞民女,此次能够替我大明枉死百姓讨回公道已是得偿所愿。”

“好!如此识大体,真是难得!”朱厚照道:“官虽做不得,不过若有他求不妨说说。”

杨清笳想了想:“民女还真有一事,想请陛下应允。”

“说来听听。”

“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一本叫做《野斋遗事》的话本?”

朱厚照没想到她开口竟然说的这个,“朕是看过,怎么了?”

杨清笳道:“昔日民女曾破过一桩案子,陛下想必也有耳闻。当时新科会元李鸿和剽窃其友钱济所著《野斋遗事》,盗署自己大名。那钱济家境贫寒,无权无势,眼见自己夜以继日,呕心沥血之作尽是替他人做嫁,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痛下杀手……”她叹了口气,悯道:“虽说他当日亦是半胁半从,心有贪欲方才被李鸿和有机可趁。然署述便如亲子,李鸿和盗人骨肉,尽窃引为己之书林掌故,未免太过无耻。”

“你想求朕赦免这个钱济?”

“非也,”杨清笳断然否决:“钱济所犯,无论是何情由,理应按律处置,民女之所以提及此事,只是想恳请陛下替苦主正名,好叫天下人知道那本《野斋遗事》的真正作者不是李鸿和,而是钱济。”

区区一个话本,朱厚照并不在乎是谁所著,不过既然对方提出,他便应了:“就依你吧。”

杨清笳:“谢陛下。”

“你此番建奇功,千载一时之机,为何不替自己求些赏赐?”

她道:“当初东渡不曾为名,此番回京亦不为利。”

朱厚照仔细看了看她,再度慨叹:“可惜了,竟是个女子……不过朕向来赏罚分明,你虽不求,可朕还是要赏。就从内帑拨些……”他想了想,却又改口道:“你这样的人,赐些黄白俗物未免辱没了,既然你如此惦念诉案,朕便赐你‘御状’之名,凡大明之案,你皆可讼辩。”

杨清笳一愣,立即展颜:“多谢陛下,民女叩谢恩典。”

朱厚照道:“你们俩先别走了,留下一起用膳,也跟我讲讲这一路上的事儿!”

二人只得遵圣之言,留下用了御膳。

段惟本就是个闷葫芦,殿前更加拘谨。

也亏得杨清笳是靠一张嘴吃饭,虽担心圣前失言,却也将皇帝哄得开开心心。

朱厚照多日受病痛摧折,了无意趣,此时听杨清笳这一路见闻,不由啧啧称奇,眼瞧着竟恢复了些精气神儿。

这一趟,数月余,好在业有所果,不枉生死一遭。

待条川行江和条川冈河认罪伏法,当是后话了。

杨清笳将日本所见所闻,连同本帮水匪与倭寇勾结的林林总总悉数上报朝廷。

然而账本所记不过冰山一角,肃清东南边海任重而道远。

胸有鸿志,奈何身非儿郎!

既不愿素位而行,只得迎头而上。

心中有利刃,方能斩妖魔。

法者,国之利器也。

————————本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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