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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质彬彬,长相端正的年轻男子被他吓了一跳,赶忙从门口廊柱后走了出来。

段惟:“你是何人?”

“小生姓孟,是这家邻居的房客,方才路过见有人进屋,便来看看。”

杨清笳道:“原来是孟公子,我们是衙门差来查案的,恰巧有些事想请教一下,不知方便与否?”

孟公子一介书生,一听说是公门中人,顿时惴惴:“二位想要问小生何事?”

杨清笳:“九月初五夜里戌时到宵禁这段时间,你在家么?”

对方点了点头:“小生在家。”

“你在家做什么?”

“温书。”

“然后呢?”杨清笳看着他的眼睛,续问道。

孟公子错开眼道:“不一会儿,就听见门外有人喊隔壁走水了,然后就走出去看了看。”

“大致时间记得么?”

“戌时二刻。”

杨清笳点点头,隔了几秒,突然又问:“你那天看的什么书?”

“啊……?”孟公子愣了愣,才答道:“是……是论语。”

“簪子很别致。”杨清笳忽而道。

孟公子一抖:“是、是家传的东西。二位大人还有其他事么?若是没有,小生便回去温书了。”

“多谢孟公子,你请便。”

一直未出声的段惟见杨清笳看着孟公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有何不妥?”

“段百户难道没有觉得他的回答哪里不对劲儿么?”杨清笳道:“正常人如果说的是实话,通常都会理直气壮,但一旦说了谎,就会下意识地省略主语。”

段惟身为锦衣卫精通刑狱,懂察言观色,最擅见微知著,她说的这些,仔细一想之下,竟是十分切合。

杨清笳道:“方才我一共问了他五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案发当晚那段时间他在不在家,他的回答是‘小生在家’。第二个问题是他在家做什么,他的回答是‘温书’。我接着问‘然后呢’,他的回答是‘听见门外有人喊隔壁走水了,然后就走出去看了看’。第四个问题,我问他记不记得大致时间,他不假思索的就回答戌时二刻。最后我突然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是论语’。”

她复述的几乎一字不差,段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记忆力。

“这五个问题中只有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有主语的,其他的回答都很别扭,因为他省去了主语。而且正常的邻居怎么会将隔壁起火的时间说的如此精确肯定且毫不犹豫?还有他头上的簪子,我对玉料不甚熟悉,段百户你可能看出那簪子价值如何?”

段惟略微回忆了一下:“方才你提起簪子时,我便看了一眼,如果没走眼的话,大概是羊脂玉,在此地买一小宅应该不成问题。”

“这便是了,”杨清笳道:“这位孟公子应是个租住在王山家隔壁的赶考书生,但他所穿的衣料华贵,带的玉簪也不似凡品。”

“也许他家境殷实也说不准,而且他不是已经言明那簪子是他府上祖传之物么。”段惟道。

杨清笳摇了摇头:“我总感觉不对。”

段惟:“我方才查看了一番,如果走水,银票也许会焚毁,但黄白财物定然不会,然而这屋内半点财物都不见。”

“这说明很有可能是因财杀人。”她接道。

段惟略微沉吟。

杨清笳道:“刚刚那个孟公子倒是有些可疑,”不过她随即又否定:“入室强盗,杀人放火,那孟公子瞧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做得了这些。”

“无需猜测太多,此事暂且按下留待后观。”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她笃定:“不管是谁,只要做了,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她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半张脸都氤氲在夕照中,那眼神是段惟从未在任何女子眼中见过的,说不出的特别,仿佛忽然被赋予了某种刚性的意味。

“为何这么看着我?”杨清笳没有半分羞赧,只是单纯的疑问。

段惟摇摇头,把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道:“走吧。”

二人仍旧一前一后的走着,这次却连杨清笳都感觉到气氛有股说不出的意味,段惟一路将她送回杨府,而后者在推门进院前问了他一个,她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其实你大可随便揪个人去交差,为何要如此不辞辛苦与我东奔西跑?”她压下心底一丝忐忑,异常直白地问。

段惟闻言没有半点怒意,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发出了一丝微不可查,几近气声的笑音。

杨清笳静静看着他拖着瘦长的影子走出巷口,半晌方才垂下眼,转身进府——

不知是不是因为未曾想明白的人和事太多,她昨夜睡得并不好,眼下有些青黑,精神亦不佳。

杨清笳没有去县衙找段惟,而是自行去了柳府。

柳氏仍旧神情黯然,但气色瞧上去倒是好了一些。

“又来叨扰了。”杨清笳今日未着男装,一身素白与戴孝的柳氏倒有些相衬。

柳氏见来者是个姑娘,惊讶之下细看一会儿方才发现,眼前人就是昨日的小哥,“原来是个姑娘家,倒是我眼拙了。”她不由问:“姑娘怎会帮衙门办差?”

杨清笳只道:“我是状师,此案关乎恩师。”

柳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她的眼神顿时肃穆了些。

“我此次来,是想问问柳娘子,你相公是否在生意商事往来上与他人有过过节纠纷,尤其是住在丰城的。”

柳氏闻言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他常年在外走商,生意往来的事情,我一个女流之辈也不清楚,不过如果说过节纠纷的话,我倒想起来一个人。”

“何人?”

“祥记绸庄的陈掌柜。”

“劳烦具体说一下。”

“前些日子他刚回家便去了陈掌柜的绸庄要账,似乎是因为去年陈掌柜在我相公那借了不少钱,至今也不见还,我相公从陈掌柜那儿回来时神色就很不对劲儿,可能是有些个口角……”

“你相公没有说什么吗?”杨清笳问。

柳氏道:“他只是说陈掌柜一拖再拖太不道义,还说要拿他的绸庄抵债之类的……”

杨清笳:“还有其他人在丰城与你相公有过节或者生意纠纷吗?”

“应该是没有了。”柳氏语气肯定。

“多谢了!”她起身辞别了柳氏,又马不停蹄地到了祥记绸庄铺。

陈祥年逾不惑,一听杨清笳问王山的事,面色立马就紧绷了起来。

“王山这人太不地道,趁火打劫硬是要我三分利,我不过是最近手头有点紧,求他宽限几天,谁知道他竟惦记上我的绸庄铺子了!”

“所以你就铤而走险杀了他?”

“胡说什么!你个小姑娘怎么胡说!我怎么可能去杀他!”陈祥涨红了脸解释道。

杨清笳问:“九月初五戌时到宵禁前你在哪儿?”

“我在——”陈祥话头已出,但似突然想起什么,转而改口道:“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

“谁可以证明?”

陈祥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杨清笳哼笑了一声,道:“陈掌柜既然有杀人动机,又没有不在场证明,那就自觉一点,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吧!”

“我、我不去!我没有杀人!你……你怎么就不信呢!”陈祥急得团团转。

“看来我得回去禀告县令大人,让捕快拿枷‘请’你过去了!”

“我、我……”陈祥发挥了仅有的一点想象力,顿时被脑中浮现的场景吓得腿肚子转了筋。

“我说实话,我说实话,”他擦了擦一脑门子的汗:“但是你可不能告诉我内人……”

杨清笳向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问:“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陈祥叹了口气,小声道:“母老虎一只,听见非扒了我的皮。”

“说吧。”杨清笳催道。

“我当年是入赘,开绸庄的钱是……岳父出的,正所谓拿人家手短……”他挤眉弄眼地道:“九月初五当天,我娘子有事回了娘家,我去了……群芳院,在那儿呆了一个晚上。”

一听“群芳院”这个名字,她就明白了,“有证人吗?”

“如、如云能证明。”

杨清笳问:“我见你店里生意还可以,怎么会开口向王山借债?你借了多少?”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陈祥只能交代个底儿掉:“去年我包下了一个叫如云的姐儿,又不能从绸庄的账面取钱,就找王山借了五、五百两……他这次回丰城让我还钱,我眼下又拿不出这么多现钱,所以就希望他通融一下,哪知道这姓王的属毒蛇,咬上一口便不撒嘴了,我一时不忿才与他吵了起来。”

“呦,还真不是个小数目。”杨清笳点点头,嘲讽道:“你倒对这位如云姑娘有情有义,不过你考没考虑过你娘子的感受?她拿资财助你开铺,你反倒朝人借高利贷去包妓|女鬼混,甚至闹到要拿绸庄抵债的地步。”

“那、那又怎么了?”陈祥像是突然被刺到了痛处,也忘了要小点声,激动地喊道:“你左邻右舍打听打听,这些掌柜的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街上的瘪三儿都能讨房小老婆!可我呢!我被这母老虎管得连雌儿的土狗都不敢多看一眼,你知道其他人怎么笑话我的么!”

杨清笳抱臂看着他,等对方喊完才冷笑道:“你纳不了妾和你应该去妓院鬼混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吗?当年你一穷二白时入赘,拿了你娘子娘家的资财开店,应该早就料到可能会在这段婚姻中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地位吧?你经商资质平平,这么多年仍旧毫无建树,这家店能撑到现在,想必你娘子一直没少费心费力扶持吧?她管教过严确有不当之处,但你就可以随便借高利贷去妓院一掷千金,包妓|女鬼混么?你若当初对你娘子没有半点感情,只是为了钱才成亲,就是无义;若你若当初娶她是真情实意感,如今却嫌弃糟糠妻,就是无情!你若真的想纳妾,就去堂堂正正的争取,你如果觉得你与你娘子感情有嫌隙,那就去磨合沟通。说来说去,什么管教过严,什么仰人鼻息,什么别人三妻四妾……你不过在为自己拿不上台面的**,为自己的无情无义找个借口而已。”

她慢条斯理,字字珠玑的连番诘问让陈祥哑口无言,甚至连老羞成怒的资格都没有。

“人总要为做过的选择负起责任,起码你应该跟她坦白。”杨清笳看着他身后的人道。

陈祥顺着对方的眼神转身看,他的结发妻子正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没有了往日凶悍的伪装,原来这个女人真正伤心的时候,哭泣竟是无声的。

杨清笳直到离开也没听见争吵的声音,只有女人似恨似悔的呜咽哭声,夹杂的男人叹气与低低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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