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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桥时,蒋西池脚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险险站定,喘了口气,继续向前飞奔。

东巷一样的热闹,绵延一片的红灯笼,只在一处出现了缺口,就像是潋滟红妆上的一块瘀伤。

那处缺口,就是方萤的家。

蒋西池两步跃上台阶,猛拍门板:“开门!”

拍了几下,没听见里面有一点声响,索性一脚踹了上去。门板摇晃两下,扑簌簌往下落灰。

动静之大,把邻居给惊动了。一位大妈开了半扇门,探出头来张望:“谁啊!出什么事儿了?”

蒋西池继续踹门,“开门!再不开我报警了!”

便有更多人打开门出来看热闹,有人认出了蒋西池,赶紧上前阻拦,“小蒋,你别管这家的闲事,大过年的,赶紧回去吧,外面多冷啊!”

话音刚落,便听“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方志强一步迈出门,先向着大家鞠了个躬,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着大家过年了,真是过意不去……”

他见蒋西池紧抿着唇,闷着头要往里冲,一闪身将他拦住,“这位小朋友,你是来找方萤的?今儿我家里不方便招待你,你回头再来吧……”

蒋西池冷眼斜睨,“过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当然不方便让我进去!”

方志强脸色一变,“你乱说什么?”

便有人附和方志强:“小蒋,话可不能乱说……老方媳妇儿的情况,我们大家都知道,发起病来六亲不认……”

“你知道?”蒋西池抬眼扫过去,“你见过,还是你听方志强跟你说的?”

那人被堵得一时语塞。

阮学文和吴应蓉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叫了一声“西池”,挤开围观的人,上前几步擭住蒋西池手臂,“你干什么呢?”

“外婆……”蒋西池尽量克制自己愤怒担忧的情绪,他很清楚自己干不过一个成年的男人,既然这会儿大家都在围观,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把这脓疮捅破,“方志强打方萤和丁阿姨,我在望远镜里看见了……”

吴应蓉脸色一变,瞅了瞅眼前看着老实巴交的方志强,又瞅了瞅自己乖巧听话的外孙,“……你……真看见了?”

蒋西池没应,冲屋里大喊:“方萤!出来!”

卧室里,复读机被摔作两半,磁带的黑色塑料胶带也被扯了出来,绞作一团。

丁雨莲筛糠一样瑟瑟发抖,方萤紧抱着她,头皮发疼,脑袋里嗡嗡直响,口腔里泛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儿。

外面估计来了人,她知道。

但她很清楚,无济于事。

大家都这样,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方萤!出来!”

方萤忽地一怔,竖耳去听。

真的是蒋西池,嗓子快破了似的,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方萤!是我……你出来,别怕……”

别怕。

方萤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觉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起手臂使劲擦了一下眼睛,“妈,我出去一下……”

丁雨莲紧扯着方萤的衣袖,“囡囡,囡囡……”

“妈,”方萤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抚,“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门外,方志强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吴阿姨,您在荞花巷这儿住了多少年了,咱们两家就隔着一条河,我家是什么情况,您能不知道吗?方萤淘气,估计是跟您外孙乱说了什么……”

“我没乱说。”清冷冷的一道声音。

大伙儿放眼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方萤只穿着一件秋衣走了出来,嘴角渗血,鼻青脸肿,额头紧挨着头皮那处,血丝缓缓往下蜿蜒。

方志强一声断喝:“你跑出来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去看着你妈!”又立马换了副笑模样,跟大家解释,“……我那口子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你看,我闺女就是被她……”

“方志强,”方萤抬眼看他,目光仿佛淬了毒,“敢做不敢当,你是不是狗|娘|养的?”

看见方萤这幅模样,顷刻间,此前还同情方志强“老实巴交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义之神上身,转而纷纷指责起来。

蒋西池上前一步,伸手,碰上方萤的指尖。

他觉察到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一点一点的握住她的手指,缓慢地攥入掌心。

真冷,冰块一样。

“方萤……”

方萤抬眼,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她眼睛里分明是湿润的,却冲他笑了一下。

蒋西池感觉自己心脏跟着一颤。

那边的“批|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责,自然也有人跳出来说“公道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很快,便有人提议送方萤和丁雨莲去医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请母女二人到自家暂住……

“还是报警吧……”

“警察不过年?”

“大过年的,别把事情闹大了,老方估计也不是成心的……”

方志强立马顺杆而上,猛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陈词:“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可我真没对不起她娘俩儿!这大过年的,我出去收完账回来,原指望着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回来一看,冷锅冷灶,我发了两句牢骚,我这有本事的闺女,还冲我摆脸子……你们给我评评理,换谁谁心里受得了?我对我这闺女不尽心吗?天天跟她后面擦**,这大家伙儿都是能看到的……”

方萤齿冷,“谁让你编排我妈有病?你才有病!”

“她没病?四五年她出过一次门吗?”

“你不让她出门!出一次门你打她一次!”

“她个烂货!出门给老子丢人现眼!”

“烂货”二字,让方才还义愤填膺的邻居,脸上又多了几分暧昧不明。

方萤气得全身发抖,甩开了蒋西池的手,就要冲上去跟方志强拼命。

吴应蓉一把将她拦住,“小方,小方!听女乃女乃的话,去把你妈妈带出来,今天去女乃女乃家住……”转向围观的邻居,“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过年呢,该干啥干啥……”

方萤回屋,把丁雨莲从床上搀下来,披了件外套。

丁雨莲攥着她的腕子,“囡囡……你这是准备去哪儿?你爸走了吗?咱别惹事儿……”

方萤按捺着怒气,柔声安抚:“妈,没事的,有人来帮我们了。”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萤把人带出来,吴应蓉揽住丁雨莲肩膀,“走吧。”

方萤狠瞪了方志强一眼。

方志强脸上挂着恬不知耻的笑,骂了方萤一句“小|逼|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别回来!”

蒋西池忙将方萤一拽,攥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制止道:“阿萤,走吧。”

方萤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方志强,我迟早杀了你。”

·

进屋,吴应蓉先给丁雨莲和方萤倒了杯热水。蒋西池去屋内取来医药箱,给方萤消炎上药。

阮学文扳过方萤脑袋瞧了瞧,“头晕不晕?送你去医院急诊瞧一瞧?”

方萤摇了摇头,“没事的,阮爷爷。”

蒋西池捏了两根干净的棉签,顺着方萤额头上蜿蜒的血迹,缓缓往上擦,凑近了看,才发现她头上有一绺头发被生生扯了下来,血就是那儿流出来的。

听见方萤“唔”了一声,手抖了一下,忙问:“疼?”

“没……”

蒋西池垂着眼,手上动作更轻,把血迹清干净了,又蘸着碘伏,一点一点给她消毒。

方萤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望远镜看到的。”

方萤瞪大眼睛,“你偷看我?!”

“……没有,意外看到的。”

“你可是三好学生,居然偷看女生……”

“……真的是意外。”

方萤噗嗤笑出声,“谁信你。”

蒋西池无奈,往她红肿的脸上外敷消炎药,“还笑,不疼?”

“疼啊,可是哭也没用啊,还能让疼轻点儿不成?”

蒋西池神情紧绷,现在都还没放松下来。

这个时候,比起看着她笑,他宁愿她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样。

另一边,在吴应蓉的安抚之下,丁雨莲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但仍是害怕,呆呆地望着方萤,不住地抹眼泪。

吴应蓉叹声气,“小方,究竟怎么回事?你爸打过你们几回?”

“……数不清了。”

“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发现?”

“吴女乃女乃……”方萤神情淡漠,“他们不是没发现,是不想发现。”

吴应蓉一时难以应答,片刻才又问道:“你妈妈,是不是精神状态不大好?”

“……是被方志强害的。”

蒋西池有点儿不忍心,不想看着方萤都这样了,还得把这些事都掏出来回忆,低声说:“外婆,明天再说吧?”

吴应蓉站起身,“好……我去把酒酿热一热,你们喝一碗,今天早点儿睡。”

吴应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换上新的床单被套,怕她们冷,又额外加了一床蚕丝被。

方萤先伺候着丁雨莲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着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脸。

吴应蓉和阮学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进屋了,也就关了电视,上楼去休息了。

蒋西池睡不着,快到零点了,外面烟花轰鸣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穿上外套,打开门,忽发现卫生间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走过去瞥一眼,却见方萤正站在镜子前,拿着一把剪刀剪头发。齐肩长的头发,已被绞断了大半。

“方萤。”

人影一顿,转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手上动作却没停,“你还没睡?”

“你……”

“剪头发,”她瞧了瞧镜子里面,“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头发长点……挺好看的。”

方萤耸了耸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蒋西池不做声。

“你要不要剪着试试?”她把还剩一半的中长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向着蒋西池递出剪刀,“还挺好玩的。”

蒋西池紧抿着唇,“不要。”

方萤眨了一下眼,语气带点儿请求的意思,“……你帮我剪吧,好吗?后面我看不见……”

蒋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缓缓走进去,从她手里接过剪刀。

方萤背过身去,声音带笑:“……你好好点儿剪,剪坏了怪你。”

蒋西池绷着脸,“你能不能闭嘴。”

半刻,没听见回答了。

蒋西池微微蹙着眉,抓住她后面的头发,手指夹着,比划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点儿啊。”

蒋西池牙关用力,半刻,合拢剪刀柄,“咔嚓”一声,最后一把也就这样断了。

发丝从指间滑落,落进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里。

蒋西池捏着剪刀,把太过整齐的地方,修理得参差有层次了一些,让她这个短发好歹看着像那么回事儿。

片刻,他低声说:“好了。”

“你抓一下,”方萤声音很轻,“……试试还能不能抓住。”

蒋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掼,“你自己试。”

哪怕是假的,象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伤害她。

“阿池……”方萤转过头来,“……谢谢你。”

浅黄的一盏灯光,映在她眼里,像月色揉在水里。

蒋西池紧抿着唇,看着她,一声不吭。

窗外烟花一声一声炸开,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这样过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里漫漶的水雾顷刻消失无踪。

似乎已经过了零点,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来了。

方萤背过身去,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了一捧水。

“……”蒋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刚给你擦过药的。”

方萤手一顿,笑出声,“……你烦死了。”

打开后门,两人到了廊下,借着头顶灯笼投下的光,蒋西池又给她涂了一遍药。

方萤翻个身,学他之前那样,面朝着河水,两腿悬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帮过忙吗?”

方萤冷笑了一声,“我报过警的,没用。”

起初,方萤半夜被隔壁房间里的哭喊声惊醒,跑过去询问怎么回事,方志强呵斥她几句,让她赶紧去睡。

后来,一次又一次,方志强不再避着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顺意,就会拿丁雨莲出气。

有一次,丁雨莲被打之后跑出去求救,没跑远,就被抓回来,被往死里一顿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渐渐驯化得再也没有逃月兑的勇气。

方萤求救过,报警过。

然而左邻右舍早就被方志强打过招呼,没人会去怀疑一个“忠厚老实古道热肠”的丈夫,即便少数几人有所怀疑,也听说这丈夫被“戴了绿帽”,哪个丈夫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教训教训妻子,简直天经地义;派出所的民|警过来,一听说是“夫妻打架”,只劝导了两句就回去了,让“两口子的事,好好沟通,别用暴力解决”,久而久之,一听说是方家的小孩儿报的警,甚至都懒得出警。

方萤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形成了一个真空,明明周遭人来人往,可她的声音却被彻底隔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成了邻居口中“无恶不作”,“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种”。谁要是造谣丁雨莲“搞破鞋”,“脑子有问题”,她就冲上去跟人拼命。

方萤晃荡着两条腿,“……人就是这样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会对你服软。现在没人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妈的坏话,他们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铁定拼不过不要命的。”

她顿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蒋西池让她“别说这种话”。

转过头去,果然蒋西池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方萤往他身旁挪了挪,“……你会帮我保密吗?”

“不会。”

“……”方萤两手撑着栏杆,身体稍微往前倾了一点,弯着腰去看蒋西池,“帮我保密,别跟学校里的人说。”

“条件呢?”

方萤目瞪口呆:“还要讲条件?”

“当然。”

“你说吧,什么条件?”

蒋西池斟酌着,片刻才回答:“……好好学习。”

方萤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这个。”

“为什么?”

“我不是读书这块料,我也不想读书。”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灯火连成一片,“……我只想攒够钱,带着我妈离开这儿。”

“你攒了多少了?”

方萤抿住唇。

“你在酒吧打工?”

方萤一愣,脸上生出几分愠色,“你跟踪我?”

蒋西池不否认也不解释什么。

方萤往旁边一挪,扶着旁边的廊柱,翻个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觉了。”

“方萤。”蒋西池喊住她。

方萤停下脚步。

“你在怕什么?你其实很聪明。”

“谢谢你了,”方萤转过头来,笑嘻嘻说,“还是不如你聪明,年级第二。”

·

第二天一早,阮学文领着方萤去附近的小医院做了个检查,又开了些内服的消炎药。

初一预定了要去走亲戚,吴应蓉颇有些为难。

蒋西池提议自己不去,留在家里照顾方萤和丁雨莲。

那边的亲戚,本来与蒋西池的关系也不怎么近,吴应蓉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让蒋西池有事随时给她打电话。

临走前,吴应蓉给两个小孩儿一人封了一封红包,又安抚方萤,让她先在家里住着,等走完亲戚回来,再商量以后要怎么办。

中午吃过饭,丁雨莲睡午觉,方萤准备回家一趟——她惦记着那被摔坏的复读机和磁带。

锁上门,蒋西池陪她一块儿回去。

家里门敞开着,刚一迈进去,就听见厕所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

片刻,方志强一边扎着皮带,一边从厕所出来,瞥见立在门口的两个人,脚步一停,“你还晓得回来?”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方志强昨晚丢尽了脸,本就一肚子怨气,瞧见方萤这幅德性,火气立刻就上来了。

蒋西池看他架势像是要动手,往前一步,把方萤往身后一护。

“这是我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小|逼|崽子插手?”方志强冷笑一声,瞅了方萤一眼,“不得了,才多大岁数,就学你妈在外面瞎几把乱搞……”

方萤热血上涌,月兑口骂出:“方志强,我操|你大爷!”

蒋西池赶紧将方萤一拦。

经过昨晚的曝光,方志强也知道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战局到底没扩大,他换了身衣服,骂骂咧咧出了门。

蒋西池第一回进方萤家门。

偌大几间房,除了床,柜子,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什么也没有。白色的墙皮掉得七零八落,墙角渗水,浮着一层青白的霉。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乐瓶子里,插着已经蔫儿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还能看见点儿橘黄的颜色。

踱去卧室,方萤正站在铺了一层报纸的书桌前,把铅笔插|入磁带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带子一点一点绕回去。旁边,放着摔成了两半的复读机。

蒋西池拿起复读机,“还能用么?”

方萤摇摇头。

“我帮你修修看。”

“没事……估计修不好了。”

蒋西池看她手里,“磁带呢?”

“磁带还是好的。”方萤声音沉闷。十一月刚买的新专辑,她都舍不得一次性听完。

·

初三,吴应蓉走亲戚回来了。

中午吃过饭,方萤送丁雨莲回房间去休息,再出来时,蒋西池就不在屋里了。

吴应蓉,说他出去了,买点儿东西。

方萤百无聊赖,去蒋西池屋里,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笔起了个头。

等第一段写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儿八经地在帮他写作文,还刻意学了男生的语气。

作文字数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两个人的都捣鼓出来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蒋西池终于回来。

方萤听见他的声音,正要出去,他已往卧室走来。

抬眼一看,先看见一束金灿灿的花。

蒋西池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拿着。”一返身又出去了,半会儿,拿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广口玻璃花瓶走了进来。

方萤一愣一愣的,听他吩咐把花插|进去,才反应过来。她一边拨弄着花,一边见他把斜挎在背上的书包卸下,“你就是出去买花了?”

“不是。”蒋西池模了模书包,模出一堆金属零件,往抽屉里一放,最后,模出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这东西比鸡蛋大不了多少,上面几个突出的按钮,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蒋西池继续掏书包,掏出一节七号电池,把东西拿过来,一边安电池,一边跟她讲解,“随身报警器,拔出插销,会发出130分贝的报警声……”

“130分贝多大声?”

“喷气式飞机起飞才140分贝。”蒋西池把电池盖子扣好,“以后,要是方志强动手,你就拔插销。”

“你能听得到吗?”

“估计整条巷子都能听到。”

“那我试试……”

蒋西池还没来得及反应,方萤已动手了。

“乌拉乌拉”,震耳欲聋,那几个突起的“按钮”红光乱闪,吓得方萤心脏都咯噔了一下。

蒋西池赶紧夺过去,按回插销。

外面传来吴应蓉的怒吼:“你们两个鬼东西在搞什么!吓死人了!”

方萤捂着心脏,和蒋西池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她把警报器珍而重之地收起来,笑说:“谢谢,我一定随身带着。”

“嗯。”

“所以,”方萤故意逗他,“你以后别拿着望远镜偷看我了。”

蒋西池:“……”

方萤笑得前合后仰,把作业本往他面前一推,说回正经事,“作文我帮你写了。”

蒋西池接过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当宇航员。”

“管你的,男生都想当宇航员。”方萤看他一眼,“……你自己改。”

蒋西池:“……”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

方萤愉快地替他做了决定:“那不就得了,先朝着宇航员努力吧。”

·

正月十二,新学期开学。

方萤和丁雨莲已经搬回了家里,有警报器傍身,方萤胆子大了不少。

事实上,自除夕那天之后,方志强就一直没回家,估计也知道最近舆论形势对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风头。

下学期和上学期没什么两样,只是张军搞了一套新制度,为了鼓励争先创优,让学生根据考试的名次顺序,自由选择同桌和座位。

蒋西池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第一名,拥有绝对的优先权。

半个班的女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礼,他站起身,谁也没看,直截了当,“现在的座位,我跟方萤坐。”

张军一愣。

方萤在后面踢了他椅子一脚。

他无动于衷,问张军,“张老师,座位现在换,还是等会儿换?”

“等……等会儿换吧,确定好了一起换。”

座位大调动,蒋西池主动去帮方萤搬桌子。

方萤瞟他,“你有毛病!”

“考试给你抄。”

方萤转进如风,狗腿地称赞:“……你真是个好人!”

然而方萤很快后悔了。

上学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闵胜男,她选了蒋西池前排的座位。

方萤很快发现,不止如此,蒋西池后排坐着第三名,斜前方坐着第四名,斜后方坐着第五名。

……她成了“沦陷区”,被四五个学霸彻底包围了。

和蒋西池同桌,考试没得抄不说,上课的时候,蒋西池时刻紧盯着不让她开小差,下了课还见缝插针地给她讲数学题。

而她周围的一圈学霸,以蒋西池为中心,形成了极其浓郁的学术讨论氛围,上课下课不分,上学放学无差。

坐了一周不到,方萤就受不了了,嚷着要换座位。

“你什么时候考过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

方萤心死如灰:“……下辈子吧。”

这里面,唯一软一点的柿子是闵胜男。考试的时候,只要拿笔戳一戳闵胜男的背,她就会把试卷立起来。

这事儿蒋西池管不着,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萤乐得回瞪他。

很快到三月,蒋西池的生日。

方萤提前一周开始思索该送他什么礼物。思来想去,没个头绪。上历史课,她戳了戳闵胜男的背,传了张纸条过去。

“蒋西池要过生日了,送他什么礼物比较好?”

闵胜男像是吓傻了,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

方萤有点着急,想再戳戳她,瞟一眼讲台上,历史老师正盯着这边,不想害了好学生,只得作罢。

过了好半会儿,闵胜男才把纸条递回来。

“方同学和蒋同学不是关系很好吗,为什么来问我?”

回了等于没回,方萤叹了口气。

以前这种事,孔贞贞和万紫琳能当她的参谋,但这学期,不知不觉间,她与她们已经彻底地疏远了。

孔贞贞更加沉默寡言,上课下课都偷偷地玩手机;魏明越来越有不良少年的气质,翘课打架无一不精;而万紫琳则越发张扬,越发会打扮,和班里的男生打成了一片。

有一回课间休息,方萤听见有几个男生暧昧笑着问万紫琳,“喂,这周再一起去看?”

万紫琳作势要去打他们,脸上却带着笑,“你们恶心不恶心!”

方萤后来才听说,万紫琳和几个要好的男生,一起去网吧看“那种”片子。

还有一次,有个男生扯掉了万紫琳系在颈后的,小内衣的带子,她立即一手抱住胸前,一手去捏带子,嗔道:“你们干嘛啊!”

男生嘻嘻笑,目光往她胸前瞟,“发育得不错嘛!”

仿佛一夕之间,男生之间所有的话题,都开始带上了一点颜色,躁动的,好奇的,隐秘的,又堂而皇之的。

唯一没受影响的,好像只有蒋西池。

放学,方萤和蒋西池一块儿回家。

到桥边正要分开,蒋西池忽说,“等等。”

“怎么了?”

蒋西池把书包卸下来,从里面翻出一只布袋子,递给方萤。

方萤好奇地接过,解开一看,里面是她那台原本被摔作了两半的复读机。

方萤一愣,“修好了?”

“应该修好了,我那儿没磁带,你带回去试试。”

方萤惊喜,扬眉一笑,“你跟我一起去吧。”

还没到家,方萤远远就看见方志强从屋子里闪了出来。

她一愣,脚下使劲一磴,飞快到了跟前,车子一刹,揽住他的去路,“方志强,你回来干什么!”

“老子的家,你管老子干什么?”

方萤心脏一悬,“我妈……”

蒋西池提醒她:“丁阿姨不在家,别担心。”

方萤这才想起来,这一阵丁雨莲都跟着吴应蓉去养老院里帮忙了。

方志强盯着方萤:“你妈去哪儿了?”

“你管得着吗?”

方志强斜她一眼,轻哼一声,错身走了。

到家,方萤打开衣柜,拖出自己珍藏东西的铁皮盒子。一看,傻了眼——锁被撬开了,藏在里面的钱一分不剩。

方萤气得嘴唇发颤,把铁盒子往床上一扔,里面的磁带翻了出来,散落在床单上。

她几步跑出门,一直追到了桥头,也没见方志强的身影,估计早就走远了。

“方萤!”

蒋西池追出来,却见她背影立在桥头,一动不动,觉得有些异样。

往前一步,低头看去。

夕阳照亮她的发丝,脸颊让暖光映照得分外柔和。

她没出声,倔强地盯着前方的某一处,手紧紧攥着,嘴唇咬得泛白。

过了片刻,蒋西池才反应过来。

她是真的在哭。

蒋西池想也没想,抓住她的手腕一带,往自己怀里一合。

很多的情绪,五味杂陈。

然而这个拥抱却格外单纯。

就像她冷,他给她温暖;她渴,他给她清水;她害怕,他做她的避风港。

仅此而已。

过了许久,方萤发颤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方志强偷了我的钱……我已经攒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的车费……”

蒋西池沉默不语。

像有人攥着他的心脏把他拽上了半空,又猛地抛下,人倒是落了地,心脏还在高处悬着。

说不出的难受。

许久,他说:“……别怕。”

方萤怔了一下。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对她而言,“哭”这个行为非但没有意义,反而会成为自己软弱可欺的把柄。从她第一次反抗方志强,保护丁雨莲开始,她就没再哭过了。

被方志强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被摊子上的大妈指着鼻子痛骂的时候,被几个男生堵在墙角的时候,她都没哭过,可这会儿,无穷无尽的绝望巨涛似地掀起,又猛地掼地而下。

她发现,其实自己也是有极限的。

别怕。

这话像是恰如其分地戳中了她以为自己压根就不存在的软肋。

蒋西池缓慢地说:“……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儿,我可以借钱给你。”

静了一瞬,“……但是你要想好。去哪儿,怎么开始生活,一个月要挣到多少钱,才够支持你和阿姨的开销,你十四岁不到,初中没有毕业,能找到什么工作……”

方萤愣住了。

除了一腔一定要离开墨城的冲动和执念,这些问题,她统统没考虑过。

一直想长大,跋涉了这么久,才发现离长大竟然还有那么远的距离。

“阿萤,”蒋西池手掌按在她嶙峋的肩胛骨上,“……等十八岁,我陪你一起离开墨城。”

“去哪儿?”

“……有海有船的地方。”

方萤泪眼朦胧,“……还要好久。”

“不久……很快。”

沉默半晌,蒋西池忽说:“我生日快到了。”

“……我知道。”

“你别费心准备礼物,答应我这个要求就行了。”

十八岁,一起离开墨城。

方萤退开一步,抬手臂使劲擦了擦眼睛——她眼睛红彤彤的,或许是被夕阳照得。

就这样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

蒋西池生日这天,周围的学霸“进贡”了不少贺礼,全套的《XX中学密卷》、《X年中考,X年模拟》、《X课X练》等等等等。

早自习下,坐在教室门口的学生喊了一声,“蒋西池,有人找你!”

方萤本来准备补觉,好奇又是哪个“番邦朝贡”,抬头一看,门口站着顾雨罗。

她手里提了一只袋子,正探着头往里看。

方萤别过脸,头枕在双臂间。

片刻,她听见旁边的椅子被拖动了一下,蒋西池出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方萤正准备和蒋西池一块儿回去,过来一个男生,告诉蒋西池有老师找他。

蒋西池让她等他一会儿,跟着男生离开了教室。

方萤等了十来分钟,蒋西池还没回来。

她百无聊赖,从他抽屉里翻出来MP3,戴上一只耳机,听歌。

播了五六首,蒋西池还没回来。

夕阳落了一半,把教学楼的玻璃窗,映得发红。

走廊里一阵脚步声,方萤急忙抬头看去。

片刻,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孔贞贞,气喘吁吁:“方,方萤!”

方萤摘下耳机。

孔贞贞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急促说道:“……快,快去救蒋西池,魏明要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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