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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城墙上风大,祝清晨穿着深蓝色的裙子,裙摆被吹得肆意飞扬。

她往前走了几步,把薛定与乔恺兄妹俩扔在了后头。

扶着抱柱,站在城墙尽头。

苏政钦就站在城门口。

不是个多么好的人,骨子里有些自负,做起事来感情用事,虚荣心胜过上进心。这辈子大抵依靠自己的才华是不会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前途可言的,哪怕借着她的照片一时红了起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这些,她都知道。

尤其是离开他的这些日子,因为胸口巨大的空洞而不得不痛苦审视过去,她看得比以前更加清楚。

可那些并不妨碍她想他。

毕竟他们拥有过去五年,从大学到毕业,也曾幻想过从校服到婚纱。

认识他时,她正作为老纪检部长带着新人实战演练。

拿着一整楼的钥匙,祝清晨熟练地打开了苏政钦所在的男生宿舍,干脆利落道:“你好,同学,校纪检部查寝。”

四人间的寝室里坐了三个打游戏的男生,回头齐刷刷看着她。

祝清晨一手拿钥匙,一手拿本子,扫视一圈,“还有个人呢?”

“在厕所。”

她也不多言,走到厕所门口就敲门,“同学,麻烦你把门打开,配合我们检查一下。”

那一阵有诸多校外人员混进校内借住,宿舍里多次发生盗窃事件,纪检部的任务也因此繁重起来。祝清晨必须确认厕所里只有一个人,而非两个人。

彼时,厕所里的苏政钦一顿,无奈道:“我在洗澡,同学,今天能不能稍微通融下?咱们寝室里从来没人违规违纪,不信你看看记录。”

祝清晨:“麻烦你穿好衣服,打开门让我看一眼。”

“不是吧?洗到一半你让我穿衣服?”

“麻烦你,开门。”

她不是个圆滑好说话的人,姜瑜常说,要搁在革命年代,她一准是个铁骨铮铮的江姐式英雄。

又这样拉扯一阵,祝清晨依然没有妥协。

年轻气盛的男生被她这不肯通融的态度惹毛,当下沉默片刻,也就穿了条大裤衩,猛地拉开厕所门,“看,看看看!爱看不看!”

厕所里雾气缭绕,当真只有苏政钦一人站那。

她盯着他赤↑luo的上身,湿漉漉的头发,还有尚在滴水的睫毛,饶是内里有个铁骨铮铮的江姐,也没能克制住往脑子里冲的血液,脸刷的一下红得彻底。

但她是谁?

她是整个系口中的晨哥。

后背还站着一大堆准备在她的带领下走上明日纪检岗位的愣头青。

于是祝清晨就这么顶着个大红脸,佯装镇定地收回视线,在本子上唰唰打了个勾。

“行,谢谢配合。”

她低头打钩时,睫毛颤动不已,像是早春晚来雨急,深山野林间簌簌落下的雨露。两只从发丝里露出来的小耳朵原本白净如玉,此刻也变成了红通通的火炭。

苏政钦的火气一下子就没了。

他穿着大裤衩站那,模了把后脑勺,正琢磨着说点什么。

祝清晨却已经转身走了。

后来再见面,是苏政钦守在他们班门口,下课铃一响,偌大的教室里一窝蜂涌出一堆人。

她在门口被拦住,一愣。

苏政钦镇定地站在那,头微微低下来,一本正经对她说:“祝清晨,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

人来人往的地点,他就那么坦坦荡荡说出了口:“上回你看了我洗澡的样子,我妈跟我说男人的清誉和大姑娘一样重要,我从小洁身自好,除了我妈,没人看过我穿大裤衩的样子。所以我想麻烦你,对我负责。”

老套到可以成为教科书式的追人范本。

可祝清晨偏偏被他追到了手。

后来理所当然有了更多的事,单挑出来像是每个路人甲的青春,可悉数堆叠在祝清晨的人生里,就成了关于一个叫苏政钦的人全部的回忆。

她的青春和苏政钦三个字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那些年好多的第一次,都是与他共同度过。

第一次逃了一整天的课,和他跑到苏州去坐船游湖。

三月的风吹得天空湛蓝湛蓝,吹得水波荡荡悠悠,他们就躺在木船上,一直待到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他问她:“知道我为啥拉你来这吗?”

“因为明天你生日?”

“错。因为烟花三月下扬州!”

“……”

过往二十年,她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因为没有宠溺她的父母给她放纵的空间与自由。直到苏政钦出现,教会她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缘由,有时候肆无忌惮去做一件事,理由可以仅仅是我喜欢,我乐意。

第一次在小吃街喝啤酒喝到醉醺醺的跨年夜,七倒八歪坐在操场上爬不起来,抬眼却看见苏政钦不知从哪变出一只孔明灯,蹲在那窸窸窣窣写着愿望。

写好了,他扭头朝她招手,“来,一起放。”

她浑身都软了,软绵绵爬起来,替他扶着灯,看他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

“哪来的孔明灯?”

“变出来的呗。”

那灯从扁扁的纸变成了鼓鼓囊囊的灯笼,慢慢地,慢慢地明亮起来;又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上升的预兆。

那一刻,她看清了上面写的字——

祝清晨,等我娶你。

下一秒,她猛然松了手,也不知是被热气灼伤,还是被他的愿望惊到。

他却在灯后对她哈哈大笑,说你等着,我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却是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娶她。

孔明灯消失在夜空中,却扎根在她心底。

祝清晨一直不相信婚姻,更不相信爱情。

可是苏政钦年复一年许着同样的愿望,直到她终于学会去憧憬,也开始尝试着相信他们会拥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

站在城墙上,她低头看着不远处的苏政钦,回想与他有关的过往。

眼睛有些酸涩,胀得厉害。

再低头,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将手机凑到耳边。

她看着他,给他打电话。

“苏政钦,照片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视线里,年轻的男人立在城门口,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耳边,他声音暗哑,轻声说:“如果你还在生气,我立马打电话去Mosaic,照片的事我可以公开道歉,说明原委,Mosaic的职位我也可以不要。”

下一句:“清晨,你回来,好不好?”

近乎乞求。

她的眼泪在风里像是断了线一般,狼狈不已。

她是真想开口说好,然后不顾一切奔向他。

可是她不是苏政钦,她不是活在蜜罐子里长大不知愁滋味的天真少女。她知道若是今天他们以这样的结局和好,她得到了所谓的公平,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他就会失去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机会。

她低头看他,男人一身的行头都换了,还带着名表,干净漂亮极了。

从前的苏政钦从未如此意气风发过,跟她在一起那些年都是忙忙碌碌,没头的苍蝇。

她想,是什么让他们花费五年都始终碌碌无为,而她一旦离开,他就这样洒月兑自由了?又是什么让她再也不愿意原谅他了,哪怕他妥协到这个地步,她也依然不肯退让半步?

其实问题早就出现过了,这一年来,又或许是更早以前,在他们各自陷入对未来不同期许的时候,两人就已在渐行渐远。

五年后,十年后。

当苏政钦成为一个平凡无为的人,他还会那样坚定相信着他今日的选择吗?

当她成为了垂垂老暮的妇人,他还会觉得她是比梦想更重要的存在吗?

同样的,如果今日妥协的是她,她同意他继续保留那一批藏区照片的署名权,那么今后他真的不会再次开口向她讨要更多照片吗?

若是她不同意,他就真的不会再做出同样的选择,继续盗用她的底片吗?

很多事情就像祝山海家暴姜瑜那样,因为第一次的忍耐,因为第二次的妥协,就有了第三第四次,乃至于这一辈子都困在那个怪圈里。

姜瑜哭起来时,常常说:“如果这次我离婚了,那以前的打不是白挨了吗?”

总觉得希望就在明天,哪怕那个明天永不到来。

祝清晨知道的,她和苏政钦从原则上已然出现分歧,谁妥协,将来都不会是好下场。

她真不愿意看到她和他成为另一对祝山海与姜瑜。

哪怕没有家暴,她也不愿意看到他们之间的爱情成为那样令双方后悔的存在,折磨彼此,又难舍难分。

她就站在那,泪流到一半就被风吹干,再流,再干。

脸上紧绷得厉害,干巴巴地疼。

“苏政钦。”她叫他的名字。

苏政钦死死攥着手机,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以色列的风把她的声音送到耳边。

她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

“你回去吧,我是真的不会来见你了,不管你在那站多久,我不会来的。”

“清——”

“就这样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决绝地挂断了电话。

*

薛定与乔恺乔羽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谁也没说话。

除了薛定,没有人知道祝清晨在和谁打电话。

她挂了电话,忽的解开扎在脑后的马尾。一头乌发轻飘飘落在肩上,又被大风吹得四散开来,甚至遮住了面庞。

回头,与三人擦身而过,她轻描淡写说:“进室内吧,上面风大。”

可其实他们都看见了她泛红的双眼。

薛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

乔羽一愣,也跟着要追上去,却被乔恺抓住了手腕。

“别去。”

“哥。”乔羽侧头,挣月兑出来,“你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和薛定在一起?”

乔恺平静地看着她,反问一句:“你以为你们到今天还没在一起,是因为我不同意?”

“如果你不拦着,说不定我们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是。如果我不拦着,你早被拒绝了,他会对你敬而远之,你连像今天这样走在他旁边的资格都没有。”

“你——”

“你看不出来吗?他对你没有一点意思。”

乔羽猛地推他一把,气急败坏,“你知道什么?你懂个鬼啊!你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话说完,她猛地朝城墙下跑,也不再去追薛定和祝清晨,只自顾自跑出了城门,与站在那失魂落魄的苏政钦擦肩而过。

只是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下了阶梯,祝清晨站在室内,看着耶稣受难时躺的那块大石,粗糙的石面上尚有年代已久的血渍,不少基督教徒跪在那里亲吻石面,虔诚至极。

粗糙的黄色砖墙铸成了这座古老的城,历史的车辙咆哮着碾过来,一次一次改变了它,却未曾将它摧垮过。

可她的内心里,有一样东西是真的垮掉了。

她抬头仰望墙上的耶稣壁画,一言不发。

直到薛定走到她身后,“你信教吗?”

“不信。”

“我也不信。”

他没看她,也同她一起盯着半空中明暗交界处的壁画,在那上面,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全身伤痕累累。

“虽然不信,但有时候也很钦佩他。不为他对宗教的贡献,也不为他给后世带来了什么宝贵的精神财富,仅仅因为他为了自己追求的东西,连死都不怕。”

“……”

“人这一辈子,可以为了件什么事情不顾一切一次,哪怕有朝一日为它死了,为它被钉在十字架上被鞭打得鲜血淋漓,也觉得值得。可是祝清晨,你觉不觉得,今天的我们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吃饱穿暖,生活富足;我们有手有脚,还能看自己爱看的书和电影,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还能外出旅行,拿着相机拍自己爱看的风景……其实我们已经比画上面那个人幸福太多了?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却并不用面对那个人面对的一切。”

她低头笑了笑,“薛定,你在变着法子跟我说教吗?”

身侧的男人叹了口气,“我明明是在安慰你,你这女人真是……”

他大概是想说他不知好歹,可话到嘴边,又变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祝清晨,依我看,你应该是水泥做的。”

她还红肿着眼,面上被泪渍绷得很疼,结果却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她低头看着脚,轻声说:“谢了啊,薛定。”

想了想,她加重了语气:“薛定谔,鳄鱼的鳄!”

薛定笑出了声,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模样狼狈,却又目光明亮地与他对视着,心里微微一动。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替她把一缕黏在面颊上的发丝拈到耳后,又在她微微一僵时恰巧收回手来,摇头轻叹。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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